四代大掌教说过一句很富有哲理、很有政治智慧的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下事坏就坏在这里。”
当然,冉鹤归肯定是没有引经据典的那个学问,他也并不是从哪本古文经典上学来的这句话。
他是看话本学来的。
虽然他看的那本话本被青萍书局的主事批判得体无完肤,说什么这个作者没什么深度,偏偏又爱在故事里掺杂些杂七杂八的说教、动辄道门如何,又或是高品道士如何,乃至于大道、天道、天下如何,含沙射影,其心可诛。
但也有其他作者出来说了几句公道话,认为如果把那些无聊的说教去掉,再把大篇幅的介绍和重复内容删掉,那还是值得看一看的,最起码文笔功力深厚,可以用打发时间。
冉鹤归倒没有青萍书局的主事那么挑剔的眼光,他觉得这话本十分不错,所以把它放到床头,时不时就拿出来看两眼,有时候倒觉得还真能从里面学到一些实用东西。
比如现在海东郡这个情况,他觉得就很适合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句话来概括。
前任摄政关白出自丰臣本家,“御三家”则各自控制着远江、尾张和近江三国,虽然丰臣四家因为摄政关白的继承权问题相互之间争斗的你死我活,但其手下的家臣却不会将鸡蛋放到同一个篮子里。
正如当年三国争雄时,蜀国丞相的家族对那些君主们共同投资一样,不管在哪国里都有其家族中人出仕,这样不管日后谁家一统天下,这个家族都能在新建立的政权中保留部分力量、延续香火,这才是真正的乱世中立于不败之地的方法。
太阳底下无新事,谁也不是傻子,你蜀国丞相家能这样做,我们这些丰臣家的家臣就做不得了?
所以在丰臣本家和“御三家”的家臣中,有许多人其实都出身于同一个家族,他们当然会尽心竭力地辅佐自己的家主,甚至会为了家主的利益而攻讦同族之人,但他们的首要任务绝对是保证家族的延续,这样不管日后摄政关白落到了谁手上,那些多方下注的家臣们的家族都能够继续发展壮大,存续血脉。
家长们当然知道手下人的心思,但这些家臣们的家族确实具备相当的实力,其中一些甚至是当初帮助丰臣家初代关白平定天下的“从龙之臣”,所以自然是不敢动手对其整治的,逼迫得急了,说不定人家还会举全族之力前去帮助敌手,那可真是得不偿失了。
时间久了,丰臣本家和“御三家”中的家臣、谋士们相互之间的关系之复杂,可谓是剪不断、理还乱,就像道门双鱼阴阳交错一般,当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而这样的情况,则是给冉鹤归他们的行动带来了便利——海东郡领主片桐信景就是这样的家臣。
片桐信景出仕于尾张丰臣家,但他的哥哥则是丰臣本家的家臣,在兄长的劝说与恳求下,片桐信景同意暗中为道门的侦查提供帮助。
天下事“坏”就“坏”在这里。
如果没有他这个内应从中协助,冉鹤归他们恐怕连尾张国的海边沙滩都爬不上去,更别说去刺探热田神宫的情报了。
从海东郡向东行,经过押切郡,顺着郡中那条西北—东南走向的小道一路向东南方向前行,就能到达热田神宫所在的热田郡。
郑译一行十一人正走在这条小道上。
走在队伍中间的冉鹤归仔细观察着路面的情况,这条道路虽被称作“小道”,但道路宽敞、路面情况相当良好,完全可以用来运输小股兵力。
虽然这个可能性不大,但如果热田神宫真的向宫内或宫外运过兵卒,对他们的行动也有影响。
还好,这小道上并没有发现运兵痕迹。
冉鹤归从地面上收回视线,继续观察着小道两旁的情况,只见路上行人络绎不绝,他们这群人混杂在一众农民、町人中并不如何显眼。
因为热田神宫的存在,热田郡的发展十分迅速,不光郡内的各个农村、商市都得到了充足的建设,郡内各用地也得到了合理的开发。百姓生活富足,甚至在热田神宫建筑群附近还形成了一个类似于小型城镇的商人町,其中生活的商人和工匠的数量之多、建筑设施之丰富,并不比那古野城的城下町逊色多少。
“城下町”是凤鳞州的特有聚落,是在城堡四周形成的以“町”为单位的街区。同时也指居住生活在町内的居民,他们主要是为城堡内的武士们服务的工商业者,是谓“町人”。
凤鳞州统一后,各地区封建领主的所在地也都发展为大小不同的城市,另外在各港口、大寺院的周围也都出现了一些城镇,商业、手工业也相继发展了起来,町人阶级随之兴起。
冉鹤归仔细观察着这些农民、町人的状态,发现许多人都面有菜色,想来还是受到了内乱的波及。但其精神并不如何颓废,看来内心还是相信自家藩主会取得胜利,早日结束战乱。
但说白了,谁夺得摄政关白一职又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呢?饭照吃、日子照过,唯一的差别可能就是能否存有余钱多喝几杯清酒罢了。
感受到冉鹤归的眼光,那些农民、町人甚至不敢和他对视,纷纷低头,加快脚步,希望快些远离这个目光“不善”的武士。
这并不是因为冉鹤归身上怀揣着王霸之气,这些人怕的是他身上的武士装扮和挂在腰间的太刀、打刀和肋差。
他们怕的是武士。
丰臣家初代关白当政期间,为了延续信长公的“兵农分离”政策,实行“检地令”和“刀狩令”这两项政策——“检地令”废除了凤鳞州朝廷自古以来的重重剥削关系,确立“中央—大名—农民”三层剥削制度,明确区分了农业和非农业人口;“刀狩令”则是通过把农民的兵器收缴,确保只有武士可以保留武器,进一步实现农兵分离。
后来他又颁布法令,人为地禁止各职业之间的自由流动,武士家庭只能世代为武士、农民家庭只能世代为农民、工商业者家族只能世代为工商业者。
初代关白去世后,他的继任者上位,继承并逐渐把这种政策发展到登峰造极的程度,利用封建道德与宗法观念建立了等级森严的“士农工商”身份等级制,建立了“四民制”社会。
在这种身份等级制下,武士阶级处于金字塔顶端,成为了纯粹的寄生阶级,属于统治集团,是封建军事贵族并享有特权。农民阶级被紧紧地束缚在土地上,处于完全无权的状态。商人和手工业者更是处于“四民制”最低的两级,受到藩主及武士的种种压迫和剥削。
这种地位差异下,如果武士想测试一下自己的剑术、刀剑的锋利程度,甚至可以毫无理由地用刀将路上的农民、町人斩杀而不受任何处罚,这种行为被他们称作“试刀”。
这些农民和町人就是怕自己被用来试刀了。
冉鹤归突然感觉有些惆怅。
他不想打这场仗,但决定权也不在他手上。
如果将这场战争比作棋局,那道门和凤鳞州朝廷、天门和地方藩主们就是双方棋手;凤鳞州道府和道门远征大军中的高品道士、凤鳞州相府和藩主手中的高阶武士算是棋盘上稍有实力的车马炮;像他们这样在前线卖命的低品道士、低阶武士勉强算是小卒;凤鳞州的百姓们则是连棋子都算不上,他们只是纯粹的牺牲品。
如今道门大军这个“马”即将在掌军真人的带领下,越过东海这个“楚河”,狠狠落在敌手的棋盘上,对混乱的棋局给予有力一击。
如今棋盘上,“马”这个棋子已经抬起,但能落在一个什么位置,就全看他们这些“小卒”的表现了。
“我们到了。”郑译的声音打断了冉鹤归的思路,他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郑驿站定在小道上,其目光落向远处。
冉鹤归顺着他的目光向西北方看去,一个被众多树木包围其中的小规模建筑群出现在他的视线中,俨然是一块森林中的“绿洲”。
那建筑群落周边树木繁茂,群落内也是古木参天,整体呈现出宁静庄严的气氛,绿意盎然中透出清新感的同时又有种与世隔绝的庄严感。巨大的鸟居穿插其中,形成道道不规则的分界线,将整个建筑群分隔为三块差异并不鲜明的区域。宽阔的地面被郁郁葱葱的树木环绕,狭窄的溪流在其中缓缓流过,隐约可见大大小小的神社错落有致地坐落其间,特色的神明建筑风格让那些神社在一片树木中显得异常醒目。
那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热田神宫。
冉鹤归犹豫一二,凑到了郑译身边,轻声说道:“主事,我有件事要跟你汇报一下……”
……
热田神宫本宫内的一间茶室中。
千秋备彦跪坐在榻榻米上,腰背直挺,神情严肃认真,跪坐在他对面的那名气度不凡、穿着华贵的年轻人则目光慵懒地看着他手上的动作。
只见千秋备彦轻轻地用茶勺在茶罐里舀出一勺茶粉,将其稳稳放入茶碗中,放入三勺茶粉后方才停手,又拿起勺柄从茶釜中舀出热水倒入茶碗中,接着左手扶着茶碗,右手拿住茶筅,沿着碗壁缓缓地搅拌着茶粉和热水。
待到茶汤呈现出漂亮的翠绿色时,千秋备彦停下手中动作,将茶筅倒立着放好,微笑着用双手举起茶碗,示意那位客人进行品尝。
整个过程既富有节奏感和飘逸感,又是那样的准确到位,完全想象不到一位年已花甲的老人还能有如此精妙的茶道手法。
那位年轻人同样用双手接过茶碗后,将茶碗整体转动一圈——其意在于观赏,表示对主人品味的认可——随后啜饮了一小口茶汤,满意地眯了眯眼睛。
“茶汤十分的美味,劳烦千秋官司每次都为我表演如此精彩的茶道,在下心中真是过意不去。”说罢,年轻人又啜饮了一口茶汤。
千秋备彦面容和蔼道:“竹中城主可知道何为‘一期一会’?”
那位被叫做“竹中”的年轻人将茶碗放下,目光不再那样慵懒,同样微笑回答道:“在茶道里,表演茶道的人会在心里怀着‘难得一面,世当珍惜’的心情来诚心礼遇面前每一位来品茶的客人。这句话的意思说:‘人的一生中可能只能够和对方见面一次,因而要以最好的方式对待对方’,不知道千秋官司是指这个意思吗?”
千秋备彦赞许道:“竹中城主对茶道真是深有见解,在茶道中,主客之间也许还会多次相会,也许再无相会之时,为此作为主人应尽心招待客人而不可有半点马虎。作为客人,也要理会主人之心意,并应将主人的一片心意铭记于心中,因此主客之间皆应以诚相待——此为‘一期一会’是也。”
年轻人双手捧起茶碗,又开始小口啜饮起那翠绿色的茶汤,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在这种时候特意跟我说这种话,千秋官司是什么意思?诅咒我上了战场以后就再也不能活着回来喝茶了吗?”
千秋备彦脸上的笑容依旧和蔼:“只是想提醒一下城主,万事都得小心为上,阴沟里翻船的事老夫我见得多了。别玩了一辈子鹰,最后却被鹰啄瞎了眼,那丢的是你家族的脸。”
尾张国最年轻的城代——年仅二十四岁的那古野城城代——竹中光俊终于喝完了那茶碗里的抹茶,轻轻将其放到榻榻米上,伸出舌尖舔了舔嘴角,目光像火炬一样明亮。
“‘客人’都找上门来了,不招待一下不是显得我这个主人很失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