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的深山老林,深秋已至,山林间落叶积攒了厚厚一层,踩上去脆脆的。
几只鸟雀被惊飞,发出“扑簌簌”的振翅声音。
有人踏着枯叶一步步走来,脚步又慢又稳。
戚慈背着奄奄一息的霍忍冬,忽然停下了步伐。
“别藏了,出来吧。”
这一句话也不知道是对谁说的,回应他的只有树林里的呼呼风声。霍忍冬疲惫地睁开眼皮,对此有些莫名。
还不待她询问,周围忽然跳出十六七条黑影,呈合围之势将二人重重包围。
霍忍冬瞪大了眼,但戚慈对此根本没有意外神色,他冷笑一声:“从秋水镇开始跟了一路了,你们着实辛苦。”
这些人部着黑衣,以面具覆脸,乍看下连身形高矮都差不多,宛如一个模子里复制出来的鬼影。
其中一人开口,嗡嗡的像是假声:“吾等不愿与前辈为敌,把那女人交出来,必有重金酬谢。”
戚慈:“如果不呢?”
那人就又回答:“如今她可作红丹的消息人尽皆知,没有我们,还会有别人来。一个凡人罢了,炼了就炼了,不值得前辈与众人为敌。”
霍忍冬嘴唇泛白,她惊恐地发现这群黑衣人连借口都不找,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来意。
他们就是被派来掳人的,秋水镇里除了韩家还有别的家族想要靠红丹提升修为。
她或许逃离了韩家,但她能逃离这个吃人的修真界吗?
霍忍冬浑身颤抖起来,不知道自己会遭遇怎样的结局。
只听见背着她的白发男子淡淡开口:“值不值,我说了算。”
下一瞬,以他二人为圆心,倏地从地底冒出无数条细小的金色电流,像是灵蛇,一把抓住了那些黑衣人的脚。
“!”有人下意识要抬手去挡,但那些电流仿佛是活的,顺着脚踝往上爬,金色电光瞬间蔓延身。
“啊啊啊——”黑衣人发出凄厉的惨叫,整个人瘫软在地上。
剩下的刺客显然被同伴的惨状吓到,都不敢轻举妄动了。他们再次看向合围圈里一动不动的戚慈,男人面无表情,正冷冷望着他们。
明明是以少敌多,还带着个拖累,他却完没有惧怕的神情。
领头的黑衣人眯了眯眼,吩咐道:“结印!”
话音落下,所有刺客齐齐动作,他们掐出诡异的手决,极度相似的身形变换,好像从十七八个影子顷刻间增长到七八十个!
同时,刚才还天气晴朗的树林里忽然阴雨绵绵,雨雾遮蔽了黑衣人的身形。
金色电光和漆黑身影交缠在一起,霍忍冬看了一会眼睛就跟不上了,双目突突的疼。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道惊雷从天劈下,发出“轰”的一声巨响。
“怎么样,还要试试?”
戚慈还是不动如山的模样,他脸上挂着笑,闪电在他脚下乖顺蛰伏。
周围的黑衣人没有少,他们依然在列阵,只不过空气里多了一种焦糊的臭味。
霍忍冬悄悄看去,正巧对上领头刺客的眼神,他深深望着这边一眼,随后提起那个昏厥过去的同伴,阴森森开口。
“未来,还请前辈好自为之。”
话音落下,这些人好像烟雾蒸发,整个人原地消失,只余一缕黑气。
待走出林子,戚慈消除了一路上的脚步和战斗痕迹,才找地上将背着的女子放下。
霍忍冬垂头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戚慈蹲在她面前,以两指捏住她腕子探脉。
掌下的皓腕纤细、脆弱易折,虽然离开前他给她喂了药,又以灵气护住心脉,但情况还是不容乐观。
韩家用的那种以人作丹的邪法,恐怕已经到了即将大功告成的时候,如果不是她自己拼死跑了出来,过几天再难逃命。
霍忍冬望着面前神情谨慎的男子:“恩公,刚才那些人是……”
“职业刺客罢了,收钱卖命,什么都干。”
戚慈看她,“想也知道,是秋水镇里哪个时日无多的老怪物听闻了韩家干下的事,找了刺客抓你,想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霍忍冬脸色发白,她闭了闭眼:“多谢恩公三番四次救我,小女孤身一人无以为报。若有来生,必结草衔环报恩公大德。”
戚慈捏着她的手腕,又输了一些灵力过去:“今世都没过完,许什么来生。再说,修真者命长,你要和我约定来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逢。”
霍忍冬嘴唇动了动,虽说他口中‘约定来生’的说法有些暧昧,但好像确实是这样的。
她一个凡人,寿数几何,恐怕得转世好几回才能碰见他。
戚慈站直身体,高大修长的身躯像一棵肆意生长的树,在她衣摆上投下一片阴影。
他俊美的脸上带着浅笑,整个人神采飞扬:“放心吧,红丹邪法虽然棘手,也不是不能解。”
“这些人想要你的命,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我救你一命,就当是还了与你霍家祖辈的因缘。也不必一口一个恩公,我名戚慈,慈悲的慈。”
于是霍忍冬唤道:“戚公子。”
戚慈:……
他被人叫过“师叔祖”、“小师叔”、“真君”、“前辈”,但就是没被叫过“公子”。
这个充满凡尘俗世意味的称呼,再配上霍忍冬娇柔的嗓音,叫他浑身别扭。
霍忍冬见他表情不对,又试探着:“不然的话,戚仙师,戚道长,戚……员外?”
戚慈眉头紧皱,妥协道:“还是叫公子吧。”
他有些好奇,邪法害人,但颇为复杂,又耗时不短。这些人能为一个凡女大费周章,她必有特别之处。再加上之前她在登仙门的表现,资质恐怕十分不凡。
他伸手:“给我看看你的玉坠。”
霍忍冬二话不说从脖子上取下红绳,放在他掌心。
戚慈大手把玩着这块半黄半翠的玉石,目露怀念:“这是我母亲的遗物之一,名唤青霄玉,生于碧空、诞于青天,是真正的先天灵物,修真界恐怕只此一块。”
说完,又弯下腰把红绳重新给她戴在了脖子上。
霍忍冬惊讶:“既然如此贵重,公子不如收回去吧?”
戚慈笑:“先天灵物于普通人而言毫无用处,至多图个吉利。能使出它真正能力的人万中无一。我母亲不行,我也不行。”
“它现在已认你为主。青霄玉可以作为媒介,借来五行之力。你在登仙门诛杀韩庐,就是因为使用它引动周围古树之力。或许是你身负高阶木系灵根,对木灵力格外亲和的缘故。”
他如此说了,面前的女子却没什么特殊反应。
换成别人要是听到自己有灵根,估计会高兴地跳起来。
霍忍冬仰头看他,目光澄澈:“公子也是修士,是不是也觉得仙凡有别?”
“今日有韩家杀我,明日就有别人将我炼丹,凡人命如草芥,着实不值一提。”
戚慈嗤笑一声:“世人愚昧,修仙者自诩与天争命,实则也是蝼蚁之一。万年以来再没有人能飞升成仙,这些老不死的临到寿数终了,才想出些歪门邪道。”
“你只知红丹邪法,不知修真界肮脏事多着呢,像你这样的纯阴体质,除了炼丹,还可作炉鼎、当药罐、做人偶,被捉去后生不如死。”
霍忍冬两手一紧,死死攥住袖口不说话。
戚慈不再吓她,声音柔和下来:“可惜啊,做下伤天害理之事,这些老怪物谁也逃不了大道轮回,终究会恶有恶报。”
说罢,他看见面前女子低着头,脸色雪白,眼圈却有些红,好像兔子一样。
戚慈不由放低了声音:“知道你心里委屈,想哭就哭吧,我不看你。”
霍忍冬愣住,她指甲尖掐着掌心,眼睛干涩,却流不出眼泪。
从小草村到秋水镇,凡人和修士遇见了那么多,但还是第一次有人问她是不是委屈。
委屈吗?
背井离乡,差点尸骨无存,遭受前未婚夫背叛,一颗真心践踏成泥。
他们在意的是能不能从她身上提升价值,没人在意她是不是委屈。
与戚慈,他们二人明明只是萍水相逢,她根本没想过他会为了她遭受刺客围堵,甘愿与众人为敌。
这个人,他虽然手上有血,心却是干净的。
霍忍冬鼻子一酸,下意识咬住了嘴唇。
下一刻,有只温热的大手捂住她的眼睛,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好了,且行且忘且随风。我答应你,以后再没人敢欺负你。”
霍忍冬没动,她在黑暗中眨眨眼,任由两行热泪滚落,沾湿了他的掌心。
*
戚慈是下山游历的,他一个大男人孤身上路倒是没什么,但现在带了个俏丽凡女,她又身患重疾,徒步总是不切实际。男未婚女未嫁,他又不可能一直背着或抱着她。
想了想,戚慈从剑匣中召唤雷刑剑,令其收敛雷法,悬停于半空。
霍忍冬看着这把古朴的飞剑,没了那些骇人的电光,雷刑剑通体漆黑,剑身宽阔,隐约有深紫色的纹路刻在其上,沉默庄严令人生畏。
“我没有飞行法宝,只能御剑飞行了。”
霍忍冬刚想问御剑是什么意思,戚慈忽然两手抄住她腋下,直接把人提到了飞剑上横坐着。
“啊!”她惊呼一声,牢牢抓住他的胳膊。
不久前还把韩家一行人劈得吱哇乱叫、满地打滚的雷刑剑,此刻被人一屁股坐着,竟安安静静十分乖巧。
戚慈立于前方,大笑:“坐稳了!”
话音落下,飞剑已腾空而起,如鹰隼瞬间直入云霄,只留下女子一连串的惊声尖叫。
修士不知疲累,跋山涉水,日行千里,有把飞剑就行。
戚慈虽然粗糙,好歹还记得给霍忍冬下个定风咒,防止她被狂风吹下去,或因高空失温而死。
等到过了大半天,日头西斜,戚慈找了个没人的土地庙休息,令雷刑剑降落。
霍忍冬鬓发微乱,她缓缓挪下剑身,还没等站稳,忽然腿一软骨碌滚到了地上,但即便如此都一声不吭。
戚慈一把将她扶住:“怎么,症状加重了?”
霍忍冬白着脸摇头:“不是,只是腿麻了,公子别担心,一会就好。”
她挣扎着想要靠自己的力量站起身,戚慈随即听见轻微的“咕噜”一声,如果不是因为他五感敏锐,恐怕还察觉不了。
他疑惑地看了看面前女子通红的脸和些微干裂的嘴唇,这才想起来什么:“抱歉,我已辟谷多年,忘了你还需要吃东西。”
“你怎么不和我提?”
“区区小事,不敢劳烦公子。”霍忍冬摇头,“和活命比起来,饿两顿不算什么。”
戚慈叹气,他在身上的储物袋翻找半天,抱歉道:“我身上没有辟谷丹,灵植倒是有几样,但是药物不可乱吃。”
他对上霍忍冬隐忍坚定的眼神,抓了抓头发。
想了想,戚慈飞身跃上一旁的大树,随手摘了个青色的果子下来,递到女子面前。
“吃吗?”
霍忍冬接过来咬了口,又吐了出来,捂着腮帮子。
“是苦的。”
“……”
戚慈深吸口气,天衍宗目中无人的师叔祖,第一次感觉到了苦恼和窘迫。
他已辟谷差不多九十年了,早就忘了凡人的五谷三餐,他们需要吃喝,不然就会死!
让霍忍冬吃饱,这是比解除红丹诅咒更紧要的事情。
他令雷刑剑在原地坐镇,又嘱咐霍忍冬几句:“你在庙里等着,我去给你找点东西吃。”
说是如此,但这处土地庙偏僻,周围又是深山老林,人迹罕至,想讨口饭都没地方。好在现在是秋天,万物成熟结果,找一找或许还有食物。
于是树林子里,戚慈抱臂站在高高的树梢上,看几只小鸟啄食叶片间的野果。
他满意点点头:“能吃。”
红色的平凡果子,一串串生长,颜色倒是喜人;长在树下的菌菇,形状奇奇怪怪;小溪里随便抓的黑鱼,滑不溜秋;有五彩羽毛的禽鸟,从面前路过抓了顺便拔毛。
霍忍冬看着面前这一堆丰富的“食材”,感觉虚弱的身体更无力了。
戚慈很强大,可惜,他只能辨别这东西能不能吃,却不管好不好吃。
霍忍冬用土地庙里的废弃石锅,煮了一大锅的怪味杂烩汤。吃的什么不断告诉自己,很好,起码吃不死人。
为了有力气逃命,对付潜在的敌人,她强迫自己咽下去两大碗。
几天以后,戚慈带着霍忍冬飞出山脉。
雷刑剑的剑柄上挂着个很不美观的布包,里头是一路上采集的能吃的东西,也是霍忍冬赖以为生的口粮。
戚慈学会了照顾人,他知道每天至少要停留两次,给她时间喝水进食清理。
赶路的时候,他也会让女子靠在自己背上休息。飞剑看似吓人,但起码他不会让她掉下去。
霍忍冬于是也练就了在万丈高空睡觉的神奇能力。
若是有戚慈在,在哪她都可安心入睡。
若是他外出离开,霍忍冬抱着雷刑剑连眼睛都不曾闭上。她很害怕,害怕稍一分神,就会有长着韩庐脸孔的黑衣人从树林里冒出来,狞笑着把她抓回去吃掉。
一日,霍忍冬坐在飞剑上睡着了。等到风定云歇,她揉了揉眼睛,见二人降落在一处雕琢精美的红瓦墙头。
空气里弥漫了香火的气味,周围人声鼎沸,络绎不绝。
“公子,这里是哪?”
戚慈环顾四周:“一个凡人王朝,名字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个寺庙香火旺盛,可解你邪咒。”
他带着她堂而皇之地穿过诸多香客、僧侣,来到寺庙中最宽敞的大雄宝殿。
佛祖金身宝相庄严,立于殿内,香案上摆着各色供品。莲台下虔诚的信徒香客们正在叩首跪拜,僧人们阿弥陀佛。
霍忍冬很希望能快速解开身上的邪法,但这里怎么看也不像是有大夫的。
询问后,戚慈一脸正经:“红丹本质是邪道诅咒,是让人失去身为人的存在感,被天道拒绝的咒术,因此周围人才看不见你。”
戚慈指着殿内巨大的佛祖金身造像:“此处信愿最旺,他下来,你坐上去,接受香火熏陶,诅咒自然就解了。”
霍忍冬:……
公子,我能拒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