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京下共有四个镇子,门派大选是全部修仙者的大事,每个镇子都有德高望重的老者出面,于镇上的“登仙门”设置道场,再行挑选合格的子弟。
今日是登仙门开启的第一天,先是镇上几家大户合力举行了祈福仪式,放飞仙雀、播撒灵雨,也是给当地凡人的福祉;再有作为白玉京第一大宗门的天衍宗掌事出面,勉励各家小辈。
年轻子弟们面带微笑、互相行礼,气氛一派大好。他们有天资卓越的,也会由家族长辈们领着去几大宗门掌事面前过个脸熟。
韩庐当然是没资格的,他跟在几名族兄身后,听他们讨论哪个门派功法高深,或是哪个门派资源丰富,完全插不上嘴,脸上的笑意都快僵住了。
等候在登仙门登记的八成是秋水镇当地的修仙世家子弟,也有二成是慕名而来的散修,真正的凡人几乎没有。
今日只是来走个过场,真正的门派大选还得看七日之后的试炼。
因为韩岻的关系,韩家人肯定是要进入千机阁拜师的。族中有长老和没长老,将来能得到的助力可差的多。除非是天灵根的天之骄子,那才是众门派都要争抢的人选。
大家排着队在玉碟上留下名字,忽然有人惊呼。
“快看,那怎么有个女人?”
“披头散发的,是厉鬼还是活人啊。”
“各宗掌事都在这里,怎么可能是厉鬼。”
登仙门的坡下,霍忍冬以树枝为杖,步履蹒跚走来。
道路两侧是一棵棵百年灵树,茂盛的枝丫上挂着祈福幡,深红色的随风飘荡。她衣衫单薄,几缕发丝黏在惨白的脸上,身形隐没在早晨的雾气里,看着真像几分女鬼。
霍忍冬站在黑压压一帮修仙之人面前,努力挺直了背脊:“试问,求仙问道之辈可以薄情寡性、恩将仇报吗?”
话音一出,躲在人堆中的韩庐大惊失色,他忙抓住身边人。
“她、她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快找人把她带走!”
各家有人议论纷纷:“怎么,此女是韩家人,和你相识?”
“我不认识她!”
霍忍冬孤身站在登仙门尽头,人群为她让出一圈空隙,字字诛心、声声泣血。
“试问,求仙问道之辈可以道貌岸然、草菅人命吗?”
“试问,求仙问道之辈可以食人血、啖人肉,以活人做邪法吗?”
韩庐看见周遭人望过来的古怪神色,惊慌失措大吼道:“你胡说!我才没有吃活人!”
众人哗然。
“这么说你真的是负心薄幸、恩将仇报之辈了?”
“此女说的草菅人命又是几个意思?”
韩庐支支吾吾:“我、我……”
韩家家主韩山本来在内室和几名掌事寒暄,听见动静疾驰而出,一巴掌把韩庐打到一边。
他尤为不解气,恨铁不成钢地又是一脚踹在韩庐背上,这才恶狠狠看向霍忍冬:“疯言疯语、信口雌黄,哪里来的疯婆子!”
说罢竟然是直接招出袖中的法宝天雷锤,要把她当众砸死。
滋滋闪电缠绕黢黑的锤身,这是一件地级法宝,要是重重砸下去,别说弱不禁风的霍忍冬了,炼气修士都要当场毙命。
金丹期修士威压下,几个修为低的小辈都吓得往后躲去,伴随轰鸣的雷声,众人只见天雷锤腾空飞起,化为闪电朝那女子兜头砸去。
只是预料中血肉四溅的场面没有发生,天雷锤在距离霍忍冬几米远的距离生生被阻下。
不知道轰到什么东西上面,只闻“咣”的一声巨大金属撞击响动,在场所有人都痛苦地捂住双耳,个别修为差的还呕出血来。
霍忍冬面色惨白,在法宝的冲击下摇摇欲坠,她脚步晃了晃,身形还未倒下,被一只手从身后扶住,让她靠在自己臂弯里。
一道漠然的声音宛如寒玉相击。
“谁敢动她。”
戚慈心情非常不好,他冷漠地打量面前的韩家人,见一年轻小辈坐在地上涕泗横流,应该就是那个负了霍忍冬的未婚夫了。
他抬腿,将掉在地上的天雷锤又给踹了回去,冷笑:“怎么,韩家是害怕真相公之于众,想要当众杀人灭口了?!”
好好一件地级法宝,就这么被人踢来踢去的。
韩山将法宝召回袖中,脸上不动声色,实则心里犯难。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面前的白发男人。秋水镇何时出现过这号人物,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岁,身上穿的也不是高级法衣,自己却看不穿他的修为。
是带了隔绝神识的法器,还是境界更高?
韩山按兵不动,倒是他旁边那位千机阁的掌事急不可耐跳了出来。
宋奇:“哪里来的散修,竟敢扰乱秋水镇门派大选,还在这里大放厥词诋毁韩家,简直胆大包天!吾乃千机阁掌事宋奇,你是何人,还不报上名来!”
宋奇不过筑基期大圆满而已,但因为是有实权的管事,人人都敬他三分。
他为韩山出头,也只是想抱韩岻的大腿,毕竟那位可是金丹后期的供奉长老,没准什么时候就突破元婴了。
其他宗门的人都在窃窃私语,太一宗的徐掌事原本也要站出来,却被身边的人拉住了袖子。
拉他的正是天衍宗的掌事李玉虚,来自名副其实的第一大宗门。
刚才还一副事不关己模样的中年人此刻面无人色,额上还有冷汗落下,咬牙嘱咐:“千万别插手!”
徐掌事震惊:“李兄,你为何……”
他一愣,忽然想起什么:“鹤发童颜,此人莫非是天衍宗那位?”
李掌事艰难点头,两人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于是默契地闭口不言,装作没看见。
而那边,千机阁的宋奇已经被戚慈一掌击飞,像个破风筝一样,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周围的人,刚才为他吆喝助威的声势有多浩大,此刻的气氛就有多死寂。
戚慈看着这些人变来变去的脸色毫不留情:“怎么,还有想与我挑战一二的?”
见无人搭话,他哼笑一声,望着领头的韩家人:“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自不量力。”
宋奇是筑基大圆满修为,在修真界以绝对实力为尊,这样的情况只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二人之间境界的差距有如天堑。
就算是位散修,只要步入金丹,就能被尊称为一声真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宋掌事被千机阁的小弟子们拖下去治疗了,韩山的脸色已经青一阵白一阵,再听见周围的家族对他们的议论嘲讽,面子更是挂不住。
他有了决策,直接一掌摄住自家小辈,往广场上一丢。
“韩庐,你看看自己做下的好事!我韩家怎么养出你这样背信弃义的人,脸都让你丢尽了!”
韩庐一个不过引气入体的人,连修仙的门槛才堪堪迈入,被韩山丢出来当炮灰弃子,再面对戚慈故意外放的大能威压,直接去了半条命。
“前辈饶命,前辈饶命啊!晚辈与这女子不过萍水相逢的姻缘,罪不至死啊!”
霍忍冬脑袋突突的疼,她凭借戚慈的支撑才勉强站立。
听见韩庐的哭嚎,她努力想要看清面前的东西,却只能望见一个不断在地上磕头求饶的凄凉人影。
比当初在山上救他时还要狼狈。
霍忍冬看着他,声音嘶哑却字字清晰。
“韩庐,既然你做了选择,我们缘分已尽,当初的婚约就不做数了。恩义两断,韩家这一番算计我定牢记于心。”
韩庐回过神来,爬到她脚边抓住裙摆,一边哀求:“忍冬、忍冬,我没想害你,真的!我是真的想和你成亲!看在我们在小草村定情的份上,你救救我……”
霍忍冬眸色黯淡,嘴唇抖了抖,终是开口:“你不想害我?那为何与你父亲合谋,千里迢迢将我骗回韩家,关在院子里等死。”
“你不想害我?却故意让我药石无医,没了视觉、听觉、味觉、嗅觉,一日比一日衰弱。”
“你不想害我,却以我骨血作药、以人命为丹,将我做人牲。”
她露出一个凄绝的笑:“你脑中只有自己的修仙大道,你何时想过救我?韩庐,你有把我当人吗?”
围观人群一片哗然,似在议论这种人丹邪法,还有人质问韩家。但霍忍冬已经听不进去了。
“锦水汤汤,与君长诀。我虽孤弱,也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登仙门周围有几十棵灵树,不知道在这里生长了多少年,此刻,树上的灵幡无风自舞,发出“簌簌”的声音,好像大地的哭诉。
时间变得无比缓慢,她仿佛看见每一片灵树叶子的抖动,听见风呼啸在耳边。她挣脱戚慈的手,朝韩庐靠近了一步,缓缓举起了手里被用来当做拐杖的树枝。
一根树枝而已,连韩庐都只是皱着眉头微微侧身,没想躲开。
其他人更是当做没看见,只道她是想打人发泄。
是啊,谁会在意一个半死不活的凡女,和她手里脆弱易折的树枝呢?恐怕连韩庐的皮肉都破不了吧?
在修士眼里,她就像是一个笑话。
灵树的叶片舞动地越来越频繁,戚慈也感受到了异常,他皱了皱眉,但周围人的注意力还在刚才的劲爆消息里,无人察觉。
如果他们凝神,势必可以看见,登仙门的万年灵树们都在微微发光,天地间磅礴的木系灵力像是龙卷风,从四面八方向着霍忍冬奔涌而来。
仿佛天地有灵、万物有慧。
古老灵物的一声叹息,不可被人计算的泱泱力量,被她借来。
霍忍冬感觉胸口佩戴的暖玉热了起来,那股热温暖她冰冷的四肢,让她高高抬起手。
而那根脆弱的树枝,仿佛变成一把所向披靡的宝剑,剑锋凌厉,直指韩庐心口。
所有人都没动,大家只是眼睁睁看着那弱女子执着树枝,“碰”到了韩庐的身上。
然而,不可思议,甚至于令人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霍忍冬的树枝轻而易举穿透韩庐的金刚不破护身符和法衣,半截通红的树枝,就那么从韩庐背心刺出。
整个登仙门再次静默,唯有韩庐的身躯“砰”倒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