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忍冬觉得,她的未婚夫家在做邪法,他们要她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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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衣鲜红如血,枯败的小院里,女子坐在床沿,对着日头缝了半天才缝好一只袖子。
只是捧着手里的凤冠霞帔,她忽然觉得头晕眼花、喉咙发紧,竟然就这么呕出一口血来。
滴滴鲜血落在素白掌心,红得刺目,霍忍冬感觉有些恍惚。
这样的症状已经不是第一天了,从离开娘家的那一刻起,她的身体就逐渐变差。起初是头晕目眩、畏寒怕风,她以为是风寒,不过小病症而已,抓上几服药就好了。
可渐渐的,事情开始不对。
她经常感觉眼前不能视物,视野里黑漆漆的一片;丫鬟婆子们点了熏香,她却完全闻不到;厨房送来的菜肴十分精美,吃起来却味同嚼蜡。
霍忍冬知道,她正在逐渐丧失五感,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不死不活的器具。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一个凡人之女,却即将嫁入修仙世家。
事情还要从一个月前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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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成亲?”
大雨滂沱,茅草屋被吹得七零八落。寒酸的小屋里,霍忍冬从灶台热气里直起腰,脸上带着疑惑。
她面前站着个五官清秀的年轻男子,穿着简单的麻布衣服,但梳着的却是学子发髻,文绉绉的,瞧着不太像农家人。
韩庐的表情有些古怪,他的嘴角皮肉发褶,好像想说又说不出来话。一双细长的眼盯着少女艳丽的侧脸,半晌才露出一个笑。
“是啊。父亲信中说已经和族中商量好了良辰吉日,只要我们回去就能即刻成亲。家里屋子多,已腾出了院落,咱们再也不用在这里忍饥挨饿了。你快想想要什么聘礼?我家中富硕,黄金、珍珠应有尽有……”
霍忍冬知道韩庐一直不习惯小草村贫苦的生活,他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又想起从前他无意间提起过,他们韩家子嗣繁多,光这一辈兄弟姊妹就有十多个。而他自己只是个旁支子弟,又资质普通,平日里不得家主重视,过得很是艰难。
“可是韩郎,你曾说族中生活颇为压抑,如果回去后你过得不开心,不如离开那里,我们可以游遍名山大川……”
霍忍冬一片好心,话语却被韩庐打断。
“忍冬,此处荒郊野岭,我实不忍你日日做农活如此辛劳,外出游历,咱们哪里有钱?只要跟我回了家,仆妇丫环悉心伺候,就不必过如此朝不保夕的日子了。”
“你明知我不在乎这些……”
“可我在乎!”
他声音尖锐,撞破了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霍忍冬被吓了一跳。
只剩雨打树叶的声响,空气弥漫着诡异的氛围,几秒后约莫意识到什么,韩庐软下神色,温言软语劝说。
“忍冬,你知道的,我们韩家是修仙世家。镇子上不久就要开展门派大选,我虽只有四灵根,但只要通过试炼就可进入大宗门拜师修炼。你可知世上有灵根者万中无一,当初到处游历也是为了寻找机缘,我不想错失这次机会。”
是了,韩庐是仙人老爷之后,是和她这样种地养猪的凡女不一样的。
霍忍冬恍惚了下,望着面前的男子只觉得那张脸有些陌生。
明明,他们互许终身,他答应要和她白首到老的。
她今年十七岁,霍家早些年曾出过秀才,只不过百年时光飞逝,家道中落,父母又因疫病去世,房子财物卖的卖丢的丢。
霍忍冬自小孤苦无依,只能独自住在这小山村的偏僻土屋里,平时侍弄家中两亩薄田,再靠上山采药为生。
她就是在山上采药时遇见的韩庐。
那时他形貌颇狼狈,一身游学的装扮风尘仆仆,正一手扶着树干,一手试探着去够树梢上的野果。
那些果子青涩难入口,除非饿极,懂行的人肯定不会现在就采来吃。
少年男女,就如此萍水相逢。
韩庐虽然一身青布衣衫,身上没几件贵重饰品,沦落到吃野果的地步。但他周身气宇轩昂,就像鸡群里落的白鹤,根本不似普通的泥腿子百姓。
他自称是外出游历试炼的,并不是她猜想的要进京赶考的学子。
霍忍冬不知道什么样的家族会安心放着家中的大好儿郎不务正业到处“游历”。但即便如此,在一日日的相处中,年轻男女也渐渐互生情愫。
霍忍冬单纯善良,韩庐也爱她温柔解意、容颜如花。
他们交换了生辰八字,韩庐又把这消息去信给了家里,想要择一个良辰吉日成亲。
私定终身时,霍忍冬才知晓,未婚夫并非普通富贵公子,他来自一个不大的修仙世家,本家住在誉为“仙都”的白玉京下。
仙人老爷?那是霍忍冬这个凡女根本触及不到的领域。
窗外雨势渐大,茅草屋的窗子被风吹得“啪啪”响,墙角还开始漏雨。
霍忍冬攥着围裙,望着面前男人面无表情的模样,无端从他平凡的眉眼中看出一丝冷意。
韩庐笑着,揽住姣美少女瘦削的肩头:“别怕,有我在呢。你既是我未婚妻,未来我做了仙人老爷,在长生大道上也不会忘记你的。”
说着,他脸上露出几分得色。
久在凡人堆里面对一些粗野村民,他终于也想起自己尊贵的修仙人身份了。
虽然韩庐并不会告诉自己的未婚妻,自己修炼十年才不过引气入体,比凡人好不了多少,这个四灵根的资质在修仙界几乎约等于废物。
霍忍冬只觉得按在自己肩头的手指又硬又冷,她秀眉微蹙,却终究没有挣脱开。
她不是韩庐,根本不信什么长生不老的说辞,惟愿一生一世一双人。但如今自己孑然一身,既已有了托付终身的依靠,也该以他意愿为主,父母亲泉下有知应该也会高兴的。
霍忍冬柔顺点头:“那我收拾收拾东西,再把田地佃给邻居,咱们尽早动身吧。”
韩庐大喜:“辛苦你了!”
少女却摇摇头,开始思考这家徒四壁的茅草屋里有什么是必须带走的。
她于灶台柴垛间忙碌,窗外大雨滂沱,昏暗土屋内,荆钗布裙的美人静静做着活计。
她身形纤瘦肤色白净,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翠,乌发如云,一双美目流光,连这破屋烂瓦仿佛都被她的艳光照亮。
身后,脸色苍白的年轻男子定定望着她,脸上是再也抑制不住的狂喜,一双手死死攥着袖中的黄纸。
他骗了霍忍冬。族中寄来的不是什么信笺,而是一张价值千金的传音符。
这种符箓可跨越江山万里,使两人似面对面沟通,是仙人手段。虽然寄来的这张只是最低等的黄级符箓,但也是平时的韩庐绝无可能得到的。
不受宠爱的旁支子弟忽然受到本家家主重视,竟然是因为他寄回去的家书中提到了霍忍冬的生辰八字。
他现在还记得父亲难掩激动的声音。
“庐儿,这可是韩家机缘下得到的失传秘法,以人作丹制作条件苛刻,没想到竟然让你碰上个合适的材料。详细的待归来后再细说,我先将口诀传授于你,你在她周身布置下,此法必须趁早……”
他当时应该是犹豫了两句,没想到父亲却发怒了。
“我怎么生出你这种蠢货!红丹珍贵,既可延年益寿也可提升修为,要想找到体质特殊符合阴年阴月阴时生的人,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段时间还需伴有口诀、阵法等物,直等到七七四十九日后投入丹炉,其人骨血融化,会只剩下九粒丹。服下红丹,就算是你这样四灵根的废物,也保准能顺利炼气、筑基。”
韩庐资质奇差无比,蹉跎了十多年都快绝望,一听能筑基,眼睛都发直了。
“你将人好生带回,其他的族中自会为你安排,看你在有功的份上,家主定会分你一粒。”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他甚至连迟疑都没有就答应了:“谨遵父亲指示!”
屋外雨声渐歇,韩庐激动的眉眼也渐渐归于平静。
因为一个命如草芥的凡女,连父亲也得了家主重视,这是他们这一房的机会。
在修仙世家,没有资质的孩子和奴仆根本没有区别,他受够了兄长姊妹们轻蔑的眼神,他虽然也是儿子,但却人尽可欺。
想到此处,韩庐看着面前忙来忙去做活的少女,仿佛看着几辈子的情人。
忍冬很美,比家族里的天之娇女韩七小姐还要美上几分。
但……为了得证大道,美娇娘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是他唯一的机会了啊。
“我烙些葱饼,明日出发还可以在路上作干粮。”霍忍冬头也不回道。
“好。”
韩庐眼神发直,额生冷汗。
红丹,是让人在七七四十九日内逐渐丧失味觉、视觉、听觉,最终失去作为人的存在感的秘法。以人骨血作丹,以人性命入药,再以丹药辅佐修为,助我成仙。
忍冬那么美,就算熬炼成红丹,也一定是最香的。
她既那么爱他,便为他奉献一切吧。
茅草屋在暴风雨里飘零,里头暖黄的光线越来越昏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