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云潇在大堂中来回踱着步子,一个殷勤的小吏跟在她的身后,另有两个士卒拼命的用衣袖擦了两张凳子。
小吏一手接过一个凳子来,笑嘻嘻的走来说“女令使上官,魏夫人,请坐。”说着便将凳子放好。
魏夫人柳眉一轩,说道“令使就是令使,为何要加个‘女’字?”
“啊!这……”小吏心头一紧,斗大的汗珠滚滚而下,只是偷瞄了莫云潇一眼,便不敢言语了。
“这什么这?”魏夫人继续高声说道“莫姑娘可是官家御笔亲批的令使。怎么?只因我们是女流之辈,就要另眼相看了不成?”
“小的不敢!”小吏慌慌张张地跪下来,撑在地上的两手瑟瑟发抖,声音也也有些颤抖了。另两个士卒看着也不免心悸。
“好了,你起来吧。”莫云潇一开口,便如一股暖风迎面而来,吹散了魏夫人语气中的冰霜。
那小吏一呆,缓缓抬起头来望了莫云潇一眼。但见她面含微笑,清澈如水一般的眸子灵光闪动,竟与东京城人们口耳所传的那个女阎罗截然不同。
小吏心中忐忑,一时也不敢妄动,只得原地跪着,轻声说着“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魏夫人也是一呆,向莫云潇投来了诧异的目光。
“起来吧,地上凉,莫伤了身子。”莫云潇微微一笑,说“今后我还要仰仗你们呢。”
听了这话,小吏心中不能不感动。他愣了一刻,居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周围几人也都吓了一跳。
魏夫人忙把莫云潇拉到一边,带着疑惑的语气说道“荷露,你怎么了?你的威严都哪去了?对这些人可不能动慈悲。”
莫云潇瞟了一眼那兀自跪着的小吏,说“玉如,你的心思我明白,新官上任三把火,可是,我更想以德服人,让他们真心诚意的为我办事,而不是惧怕我手中的权柄。”
“唉,你呀!”魏夫人在莫云潇太阳穴上重重的一戳,含笑道“如此,我可做了恶人了。”
她说完白了莫云潇一眼,转身踱步,来到那小吏身边,冷冷地说“起来吧,令使体恤你们,你们更要用心办差,明白吗?”
“喏!”小吏应了一声,一边起身一边说“谢魏夫人、令使大人。”
魏夫人满意的点点头,这才拉莫云潇一起坐下。魏夫人放眼一瞧,一张面孔板正,冷如冰霜一般。
小吏恭恭敬敬的站在二人的面前,忸怩了一会儿,才说“这儿简陋,没的好茶水,小的这就差人去城里买来给夫人、令使吃。”
莫云潇正要答话,魏夫人却将手一抬,冷冷说道“我们可不是来这儿吃茶消遣的。再说,我们令使是茗楼莫家的姑娘,还少你这口茶吃不成?”
“是,小的多嘴。”小吏一张脸红到了耳朵根,只好低下头来掩饰慌张和尴尬。
“还是叫人去买来吧,咱们在这儿一天,总得有水喝。”莫云潇这话是对魏夫人说的,说完之后才对这小吏报以一个微笑,轻声道“这些日子大家值守在此也辛苦了,只待这里的事忙过,本令使定好好的犒劳各位。”
魏夫人上的是雷霆手段,莫云潇却如此的春风化雨。
“是了是了,小的惶恐,多谢令使大人体恤。”小吏又是忐忑又是感动,泪水似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扑嗽嗽的落了下来。
他一把将泪水抹去,然后转身吩咐身后的皂衣小厮“快去城里买些好茶水好果子来。”
只待小厮一去,他又亲自将名册捧到莫云潇的面前,屈膝说道“令使大人,这是陷在鬼樊楼的所有女子的名册,请令使过目。”
莫云潇和魏夫人对视一眼,便接过名册来草草翻了一下,皱眉说道“怎么只有名字,全无别的?”
小吏一呆,问道“还需什么,小的去问个明白。”
“年龄大小有无婚配,家住何方,这些我都是要知道的呀。还有……”
她忽然一顿,露出了尴尬之色来,只得将手一摆,说“好了好了,你去把人都带来,我们一个个的问。”
小吏本想再问句什么,但与魏夫人那严厉的目光一触立刻又颓了,只能答应一声,带着几个兵卒去了。
空荡荡的鬼樊楼的大堂,两张桌案摆上,桌上文房四宝齐备,莫云潇和魏夫人各自坐在桌前,两名小厮站在两人身旁,慢慢的研墨。
一缕缕墨的清香直透人的鼻息,莫云潇深吸一口,心情大好。
“快点!令使传唤还不老实点!莫要哭哭啼啼的,令使不欢喜!”兵卒们手握马鞭,十分严厉的对这些女子说道。
莫云潇侧头一瞧,只见女子们的队伍已渐渐站了起来。她们穿着如纱般精致的衣裙,排成的队伍蜿蜒迤逦,就像是天上的虹桥一样。
维护秩序的兵卒却各个紧握皮鞭,面露狰狞之色,女子们虽然穿着华丽,但无不低着头默默拭泪,有的啜泣几声立刻就会被兵卒训斥“哭什么哭!丧气!”
“令使,请用笔。”研墨的小厮已将一支狼毫饱蘸浓墨递向了莫云潇。莫云潇接过笔来又轻轻的放在了笔架上。这小厮有些吃惊,以为是自己的墨没有研好,神色也慌张了起来。
莫云潇没有注意到他,只是对众兵卒说“不可欺辱!”兵卒们一愣,各个面面相觑,没有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莫云潇环顾众人,见他们都是一头雾水的模样,只能重重的叹息一声。
她知道,这个时代并没有人人平等的意识。平头百姓在官员甚至是普通小吏小兵的面前也是低人一等的。这种天然的不平等早已深入骨髓,一时也是改不了的。
“都把鞭子收起来,不许再打人。”莫云潇这话说得轻飘飘的,众人也觉得诧异。
那小吏赶过来劝道“令使仁慈,不过若不约束,只怕这些女子难以管教。”
莫云潇抬眼将他瞧着,反问道“你要管教什么?”
“啊?这……”小吏碰了个软钉子,不免有些尴尬。
莫云潇瞪了他一眼,说“怎么处置她们我心里有数,照我说的去做,不要质疑。”
“喏。”小吏应了一声,转头对身后的兵卒们朗声说道“都听到了吗?令使仁慈,不许加鞭。尔等女子亦不许造次。”
兵卒们仍然十分茫然,但命令不得不执行,只好将鞭子都收了起来。
几名女子见状,本还是小声啜泣此刻却都嚎啕哭了起来“令使上官,您可要为小女做主呀!”、“上官,小女可是清正人家的姑娘,沦落至此,还请上官体恤呀!”
她几人一哭喊,其余的众人也都跟着哭了起来。哭喊声此起彼伏,一齐向莫云潇这里涌了过来。
兵卒们慌了手脚,忙大声呵斥“不许造次!不许无礼!”但兵卒人数少,莫云潇又不许他们打人,所以也是投鼠忌器,只能以生拉硬拽的方式控制几个身边的女子。
但众女子群情汹涌,犹如溃堤之水一发而不可收拾。除了少数几人在和兵卒们撕扯之外,更多的人已涌到莫云潇的桌前,推的这桌子“吱吱”的响。
莫云潇也有些不知所措,急忙安抚“好了好了,我们慢慢说,不要激动……”
但女子们哪里肯听,竟然有人抓住了莫云潇的胳膊用力的摇晃着,尽管身边已有不少兵卒在将众人阻拦,但眼看已经控制不住。
魏夫人双目一瞪,起身喝道“官家钦点的城内外招讨使你们也敢放肆,想造反吗?”
魏夫人舌绽春雷,一声暴喝便将女子们的哭喊声压了下去。她的声音洪亮,众人也都听的清清楚楚。
女子们虽然激动但还不至于丧失理智,听到“官家”二字已是隐隐后怕,再看魏夫人那副生人勿近的冷峻面孔,更觉得惶恐,这才缓缓向后退了去,但是哭声、啜泣声仍旧不绝。
莫云潇和魏夫人对视了一眼,再整理一下自己有些凌乱了的衣裳,说“我很明白大家的苦楚,我们都是女子,应该互相体谅。这也是官家的一片良苦用心。各位放心,如今乱党已伏法,今后不会再有人难为你们。”
“令使上官,我们……我们都是清正人家的……如今落入这虎穴,今后可要怎么做人呀!”
一个女子这样说完便坐在地上哇哇哭了起来,众女子同病相怜自然也都围坐一地,哭了起来。
莫云潇想要劝止,却也无从开口,正有些手足无措。
魏夫人看着她们,一步步向莫云潇走了来。莫云潇苦苦一笑,问道“玉如,你看如何?”
魏夫人将众人一扫,说“既要顾全名节又要妥善安置,确实难办。”
说话间,她的目光落在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的身上,不禁露出了狐疑之色。
小女孩就藏身在众女子中间,当大家都站着时还看不见她,此时女子们坐在地上互相搂抱着哭坐一团,而小女孩依然站的笔直,自然一眼就能瞧见。
小女孩身上披着一件宽大的白衫,几乎就要拖到地上,内里是一件紧身的褙子,下身是一件盖到脚面的已经浆洗的褪了色的喇叭裤。
小女孩的穿着有些怪异,但一双闪亮的眸子却是熠熠生辉,与魏夫人对视竟不闪不避。
她的脸上没有表情,但五官匀称,皮肤白皙,怎么看都是一个可爱的小姑娘,还要那一头及腰长发,柔顺得就像绸缎一样。
魏夫人与她对视,她竟毫无惧色,反倒是魏夫人从她眼中读出几分莫云潇才有的傲气。
魏夫人精神一振,好奇心冲淡了疑虑。她吩咐身边的小厮将小女孩带过来。
小女孩瞅了那小厮一眼,便落落大方的走了过来,仰着头望着魏夫人和莫云潇。
莫云潇正在一筹莫展之时,忽然见到这个小姑娘也有些诧异,不禁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王,不记得叫什么名字了。”小女孩答道。
莫云潇和魏夫人对视一眼,不禁笑了,说“奇怪,怎么会有人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呢?”
“我是不记得了呀!”小女孩说得理直气壮“我四岁的时候爹爹就死了,从小长在北曲青楼里,哪还记得什么名字。”
“你既然在青楼里,为何又来到这里?”魏夫人问。
“我年岁小,麽麽们嫌在我身上花的银子多,就转手卖给漕帮了。”小女孩说道“这不没几天,官兵就打进来了,你们也就来了。”
“放肆,什么你们我们的。”兵卒训斥道。
小女孩却不理她,却拉过莫云潇的手来,问道“令使阿姊,你要如何处置我等?”
莫云潇觉得这小姑娘有趣,便蹲下身来捏着她的小手,反问道“你希望我如何处置?”
小女孩摇摇头,说“我不知,我只知道天底下女子最是命苦,若不生在富贵人家便要一生受苦。令使阿姊,你长在茗楼自然体会不到我等的苦楚。我等生就贫苦,即使是去茗楼或是樊楼做个俊糟都会嫌蠢笨。”
莫云潇双目一张,福至心灵。她说“是呀,既然你不愿我草草处置,可愿我帮我?”
“荷露,你……”魏夫人正要说话,却被莫云潇拦住了“我有分寸。”
小女孩的眼睛里放出神采来,问道“我可以帮令使阿姊做些什么?”
“你会写字吗?”莫云潇问。
小女孩摇摇头。
“会用算筹吗?”
小女孩仍旧摇头。
“那……”莫云潇鬼魅一笑,说“你去劝那些阿姊们不要再哭了,让她们排好队,我要登记名册了。”
小女孩重重的点了一下头,然后缓步走到女子们中间,大声说道“诸位姊姊们,请听我一言。”
她的声音稚嫩,却十分洪亮。女子们也是好奇,便纷纷止住了哭声,齐刷刷的目光像这女孩投了来。
魏夫人望向莫云潇,问道“你是不是已经有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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