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纷,落了满地纯白。
一队宫婢行于宫道上,不多时便到了一座宫殿外。领头宫婢与侍卫低声交谈几句后,厚重宫门缓缓敞开。
宫婢们本就低眉敛目,到此处时则更加恭顺。无他,因这座宫殿,乃是大梁皇帝居所。
崇明宫。
而她们是奉命来送丹药的,梁帝沉迷于求仙问药,这些东西已是每日必需。
崇明宫庭院内的积雪自然是随时洒扫的,但道上依旧结了层薄冰。或许正是因此,走在末尾的宫婢小幅度地滑了一下,食盒中瓷碗一震。那宫婢下意识打开食盒看了眼。
这本是不合仪度的,但她们日日都来送求仙之品,这么多天都不曾有什么问题。于是侍卫睁只眼闭只眼。只当没看见。
“小荣,注意点!”
她前头的宫婢低声斥了一句,声音不大,只她们二人能听见。天子之下,稍有失仪之处都可能会惹来杀身之祸。
“是,姐姐。”
“小荣”亦低声应过,脚下更加仔细。
“小荣”并非真的宫女,实是大梁三公主宋清安假充而成混入其中。
在她之前的宫婢心下轻叹,若非小芍突然病了,也不会让小荣来替她。小荣此人,她们从前都不曾见过,还是小芍说这是她的一位同乡,素来心细,可以暂替。
她们又在门外候了一会儿,待宦人通传毕,这才进入了殿内。
梁帝所用并不是丹药,还有药膳等物,宋清安提着的食盒内,正是药膳。
宫婢们依次将物什交给宦人,由他们验毒后再送进梁帝所在的内殿。
宋清安低垂着头,打开食盒,取出药膳递去。那药膳还烫得很,宋清安却是一动不动,始终低眉顺眼的。宦人用银针验过了毒,便要送去内殿。
“慢着。”
轻柔之声音悠悠传来,但其中还带了不可忽视的阴冷,像毒蛇一样攀附上来。宋清安低着头,只见一双黑色皂靴缓缓靠近,衣摆处的织金暗纹在烛火下明明灭灭。
是五爪蟒纹!
整个大梁,能着此纹样的,只有一人!
“见过掌印大人。”
侧殿中人立时跪地见礼,裴卿却在宋清安身侧停下了。
“你瞧着面生。”
“回掌印大人的话,”宋清安低垂着头,恭敬回话,“婢子是小荣,因着小芍姐姐病了,婢子才来替她。”
裴卿没再言语,只示意捧着药膳的宦人将东西递过来。
啪!
瓷碗还未到裴卿手中,却不知为何落到了地上,碎裂的瓷片与药膳溅了一地。殿内本就安静无比,这一声更是如炸雷般,压得所有人将头埋得更低。
“掌印大人饶命!”宦人见此,心下大骇,连连磕头求饶。裴卿漆黑眼眸中晦暗不明,唇边淡出一抹古怪笑意。
眼见着那宦人的头将要磕破渗血了,裴卿这才叫停:“行了,陛下殿中,见不得血腥气。”
宦人这才止了动作,唯唯谢恩。他知道,这是掌印大人饶过他了。
“婢子…婢子再去取一份吧?”一旁的宋清安小声开口,裴卿淡淡“嗯”了一声,却在宋清安起身告退时喊住了她。
“小荣姑娘,”裴卿摩挲着玉扳指,上前几步,危险气息将宋清安整个笼罩进去,“雪夜路难行,咱家陪小荣姑娘走一趟吧。”
殿中其余人皆是一惊,小荣不过是个普通宫婢,何德何能让掌印陪她?是她得了掌印青眼,还是……?
一时之间,殿中人都暗自打量着那位身形纤瘦的宫婢,其中眼神有艳羡,有嫉妒,亦有担忧。
“婢子谢过掌印大人。”
宋清安依旧恭顺地福了身,宽大袖袍遮掩下,她十指紧攥,在掌心留下了血色月牙印。
殿外白雪飘扬,落了两人满头满身的雪子。不知裴卿是否故意,他没有另外带人,就与宋清安一同顶着雪走。
为防意外,尚膳监素来都会多备些药膳。尚膳监与崇明宫不远,但裴卿走得极慢,约莫一炷香过去了,他们才过了一半的路。
宫婢衣衫并不十分御寒,宋清安走了这一会儿,已冷得瑟缩起来。她抬起头望向前方高大背影,本温顺的眼眸此刻阴沉扭曲,含着森然恶意。
似有所感般,裴卿恰在此时回眸,黑暗中,那小宫女飞快收回视线,状若无事。裴卿心下一哂,脚下愈发慢起来。
“掌印大人…”宋清安终于忍无可忍,委婉暗示道,“时辰不早了,要是去晚了,只怕陛下会发怒…”
“与咱家何干?”
裴卿悠闲得像是在散步,说出来的话让宋清安暗暗磨了磨牙。
可惜她毕竟不能对裴卿做什么,别说她如今明面上还是个宫婢,就算是她的真实身份,在裴卿面前也是不够看的。
宋清安默默垂下了头,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
今日只怕是不成了,不知下一次机会又要等到何时。
宋清安已有些心不在焉,恍恍间不曾注意到前头的裴卿已停下了脚步。在她鼻尖将将要挨上裴卿时,宋清安猛然回神。
她反应极快地扑通跪下,不过有人比她反应更快。
裴卿适时扶住了她手臂,将她托起。
“小荣姑娘何必动不动就行礼?”
裴卿一边说着,托着她臂膀的手却暧昧地向上摩挲。沉香丝丝缕缕袭来,宋清安不经意间抬起头,正撞进裴卿漆黑眼瞳中。
莹莹雪光照亮裴卿面庞,但见他面白如玉,眼眸狭长如蛇瞳,鼻若悬胆,唇若点朱。他虽为宦官,却无奴才气,倒是像极了位病态阴郁的贵公子。
他的长相极具蛊惑性,寻常宫女若是被裴掌印如此对待,只怕已乱了阵脚,疑心自己是那唯一能入裴卿之眼的人。
可惜宋清安不是什么寻常宫女,在裴卿的手搭上来时,她心中立时警铃大作。
难道他瞧出什么了吗?
宋清安的心悬在半空,一面庆幸自己还不曾蠢到在袖中藏物,一面又揣测着裴卿话语。
何必动不动就行礼?
这话是很奇怪的,她此时的身份还是个普通宫婢,向裴卿行礼再正常不过。但若以她公主之身……确是不妥。
但须知宋清安名为公主,实则沦落冷宫多年,早已被宫中众人忘了个一干二净。
这也是她有胆子以真容示众的缘由之一,手握大权的裴掌印,怎会认得她?
一息之间,无数念想在宋清安心头涌过。多年身处冷宫让她有了极深的伪装,纵使心中惊涛骇浪,面上也能平静无波。
裴擒瞧着眼前的小宫女怔愣一瞬,随即避开他眼神,状似羞赧地低下头去,露出一截细白脆弱的脖颈。
是很正常的反应。
宋清安先前一直低着头,无人注意到她相貌。此时与裴卿对视一瞬,倒是让他看了个清楚。
这小荣姑娘生得美而近妖,面白莹润,一双狐眼脉脉含情,上挑的眼尾如同一把锋利的勾子。
轻易就勾去了人的神魂。
但听她含羞带怯唤了一声。
“裴掌印……”
这一声低柔婉转,带了酥麻哑意,若是寻常男人,只怕早已沦陷。
可惜裴卿也不是什么寻常男人。
他心中哂笑,改口倒是挺快。不过对漂亮乖觉的人,他的确会稍稍宽容些,但也仅此而已了。
他神情逐渐柔和,然而那双眼睛愈发黑沉,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水。
宋清安已被他托起,但见裴卿缓缓拉进二人距离,俯身在她耳畔。有鼻息喷洒而下,一如毒蛇“嘶嘶”之声。
“小荣姑娘之姿,恰如半边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