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皮裹稻草的筏子是宿州东南傍水山民渡河的好器具,可在这片暗流涌动的险滩使用每次都得冒不小风险。若是寻常百姓不甚落水,十有要被激流冲至水中嶙峋礁石上碰得一命呜呼,晋州武官出身的苏祁连虽说武道境界不低,可毕竟水性平常,加之对羊皮筏子驾驭生疏,一个稍大些的浪头拍过来便有些身形不稳,好在武夫体魄韧性不俗,不至落水。
二人目送苏祁连有惊无险离去后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nbp;&nbp;交谈。
他们都在小垚山上坐着一把交椅,武二郎待他们俱都不薄,可他们要谋划的却是如何将其置之死地。
“你刚刚说的武二郎战力当真有那般可怖?”对叶辰凉方才言语将信将疑的魏长磐率先开口“两个百人队都对付不了”
“两个百人队围杀一人,听着是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他,对不对?魏小侠想简单了,若真是如此,大尧朝廷官府哪里会豢养京城粘杆处刺客又那许多的武夫收编军伍化为己用?”
魏长磐过去也从师公张五和师父钱才口中听过相似言论,叶辰凉此时既然愿意再开口解释一二,那是再好不过。
乌黑罩巾裹头黑布遮面只露出一对眼珠子的叶辰凉扯下遮面黑布,一本正经解释道“军伍围杀咱们这些江湖武人,说难听些就是蚁多咬死象,当然实际远不如嘴上说是的这般容易,弓弩与配置箭矢多寡,甲胄兵器配合,临阵配置变阵,乃至士卒军心,对坐镇指挥者而言都容不得有半点闪失,不然轻则围剿不成纵其逃窜,重则士卒四散而逃,坐镇指挥者被人摘掉头颅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被武二郎亲手毙杀的那县尉头颅至今还被前者充作碗盏,昨日饮宴时魏长磐就在三四步外,看得真切,当即便没了半点胃口。
杀人是一回事,可看着有人那头颅当碗盏,是另一回事。
“二百人的队伍,若是疏密事宜,不算外围游射的弓弩手,近身接战的不过三四十人,围杀武夫,战死最多就是这些手持刀盾枪矛近身接战的士卒,也就是靠这些人的死,钝刀子割肉一般缓缓耗竭所围杀武夫的气机,最后再由蛰伏于普通士卒之中精通暗杀的武人出手一击致命,百试不爽。”
叶辰凉正说得兴起时见魏长磐眼光狐疑,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讪笑道“有些向往沙场战阵的女子,就偏爱听金戈铁马黄沙百战”
魏长磐忽然有些想骂人。
“可两百人的队伍,有多少领兵之人能做到如臂指使?更何况许多是连鸡鸭都未曾亲手杀过的差役和州军,真见到了血肉横飞人命如草芥的场面,多少人三条腿都吓得软了,哪里还敢奋勇上前?你信不信,如宿州州军那般两个百人队的士卒,死十几人就得军心动摇,死上二三十人就是溃不成军?”
当日武二郎率小垚山武人队伍下山冲杀那县尉所率军阵,那些柳下郡内兵卒不过堪堪死伤四十余人而已,伤筋动骨自然,可战力并未受太大折损,当头一棒之下稳住阵脚未尝没有再战之力。然而如猛虎下山冲杀在前,几个瞬刹间就毙杀数人的那小垚山大王骇破了这些卒子的胆,多是走门路来宿州州军混吃等死的这些卒子不等武二郎身后小垚山武人队伍杀到,便俱都四散而逃。
坐镇指挥的那县尉拔剑连斩数人仍是止不住士卒溃逃之势,更有甚者逃卒之中见县尉押阵拔剑杀人,方才没往武二郎身上招呼的刀剑竟要向县尉砍去。
自知回天乏术的县尉无奈,正待调转马头加入逃卒队伍中时,毙杀两名拼死拦阻县尉亲随的武二郎高高跃起,以猛虎扑食之势落向那县尉。
马背无头尸首犹端坐,手握长剑前举欲挡隔。
小垚山大王手拎头颅落地,县尉头颅神情犹生动。
“没有三百精骑和数十死士,就算你们出力让官府不再追究,我也不会陪你们白白送死。”
这是叶辰凉第二次强调此事。
可见这位采花圣手对武二郎的畏惧何其大。
魏长磐沉吟半晌后开口“如果没有你所说的那三百精骑,光靠江湖武夫围杀武二郎,大概需要多少人手,又是何等境界?”
“你背后有江湖门派撑腰?那不早说,虚惊一场。”叶辰凉大松口气,旋即皱眉道,“同一门派的武夫,若是配合熟稔又是悍不畏死的,由个把五层楼武夫领衔,三四名四层楼武夫呼应,再有三四十名三层楼了掠阵,对付起武二郎来自然是十拿九稳,可你身后既然有如此势力的门派支持,何必要和官府沆瀣一气袭杀武二郎?”
魏长磐沉默不语,叶辰凉恍然。
人在江湖,几人由己。
“能不能摆出这样的阵仗是你魏长磐的事,若是能按在下先前所说两种法子之一围剿武二郎,届时多个掠阵的人也无妨,可要真以为小猫小狗三两只就能把咱们这位小垚山大王宰了,那就恕不奉陪咯。”
“对了。”魏长磐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又道,“下山劫杀行商队伍,必然还有山上人马相随”
“在小垚山上待了差不多一个半多念头,谁还不栽培些心腹人手?”叶辰凉不以为意道,“武二郎下山劫杀行商队伍,带人不会多,三四十人掺杂十余人在内,到时定个什么号令暴起动手,几个瞬刹就能杀一半的人,另外一半不说悉数斩杀,纠缠小半个时辰总归不成问题。”
小垚山鱼龙混杂,明面上是以武二郎为尊,可真正心悦诚服死心塌地追随的,只怕还不足半数,不然也绝不至于被他笼络起精干人手二十余人。
只不过那些被他以荣华富贵说动,掺入那队伍中的心腹,都要沦为弃子了。
可叶辰凉不在乎,他只在乎他自己能否金盆洗手,从此逍遥人间。
魏长磐隐隐猜到了他的念头,右手攥紧了拳头,片刻后却又缓缓松开。
他心里也有念头,而且已然有些压抑不住。
那些所谓心腹的人命,当真就如此不值一提么。
小垚山众人盘踞之地本是道观,自然有供以入定修行的静室,屋徒四壁,内外人不相闻,屋内夏炽冬凛,三伏天似蒸笼,大寒的节气人置身其中又好似冰窖一般,山上喽啰没人乐意待在这不是人住的地方,此处也便荒废下来,罕有人迹。
绝大多数小垚山喽啰都不知道其实这些静室从未荒废过,那些被揭穿身份的探子在普通喽啰看来不知所踪,就是在山上哪个僻静处被一刀宰了草草掩埋了事,也没人乐意为这些官府鹰犬走狗多费芝麻绿豆大的心思。
“这是伍和镖局第十一趟被小垚山劫杀的队伍,想必这会儿你们晋州并圆城镖局那儿已经焦头烂额好些时候,光是赔出去的银子就是笔惊人数目。”用铁钳将块红炭从铜盆内夹起,武二郎吹了吹那块炭,登时便有矮焰窜起,“事到如今,有没有后悔?”
上身的武二郎浑身新旧不一的刀伤剑创疤痕纵横交错,可比起被腕子粗细铁链绑缚在老虎凳上的那人,竟是小巫见大巫。
老虎凳上那不见人形的模糊血肉含混不清地嘟囔些不知什么字句。
“你说什么?说大声点,老子听不见!”武二郎俯下身子将耳朵凑到那模糊血肉近旁。
“娘”
“说大声些!老子听不见!”大吼出声的武二郎将那通红炭火停在了那模糊血肉嘴边,“再说!”
“去你娘的嘞!”
竭尽这段功夫积攒下来的所有精气神才骂出这么一句的模糊血肉还想一口血痰吐在武二郎面上,却被后者轻松侧身避过,而后那被铁钳夹着的炭火便按在那模糊血肉的胸膛上,灼烧皮肉的可怖声响和惨嚎过后,便有股焦臭的肉味在室内弥漫。
“你还能骂,还能嚎。”毫不在意那模糊血肉粗重喘息的武二郎自言自语道,“可我哥哥,我再也听不到他说话了啊。”
那模糊血肉在这间静室内已经被武二郎夜以继日折磨了整整两天,纵是有武夫体魄傍身也熬不过去,期间数次昏迷垂死,都被武二郎以百年山参熬制的汤药吊起一口气来,稳住那口气后又是武二郎亲自动手用刑。
他早该死了,可他没死,武二郎不想他死得太早,他不是没想过咬舌自尽的法子,可满口牙齿都被撬下,哪里还咬的动。
什么劳什子大尧十大酷刑都挨了个遍,看来这武二郎看来也不是什么行家里手。他早年在大尧西南诸州押过几次镖,在那瘴乡恶土的蛮夷之地曾听过一种叫滴水的刑罚,初听时嗤之以鼻,不过是把人绑住了往脑袋上滴水而已,不痛不痒,算什么刑罚。
有些好奇的他提出去试了试滴水之刑,也就小半刻光景而已,起先没觉着有什么不适,到后来心里愈加烦闷又动弹不得,小半刻挨到最后那点光景时,他竟是感觉有只大手掀开了他的天灵盖在头颅内搅动,令人几近疯癫。
小半刻光景,能抵得上现在整整两日的折磨了。
“事到如今,后不后悔?”
“悔个屁,强抢民女死有余”
断断续续说完这句话后那模糊血肉心头是极快意的,却也知晓武二郎听闻此语后必将勃然大怒,如此也好,说不定怒极之下把握不好轻重,倒能给他个痛快。
谁知武二郎听后却放下铁钳,怔怔说道“是啊,强抢民女,擅杀官兵,打家劫舍,哪个不是罪过,死有余辜,说得真好。”
而后他面上青筋条条绽出,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可我哥哥又有什么过错?”
“杀你哥哥的不就是你自己?”
武二郎呆若木鸡,喃喃道“我怎么会杀我哥哥,哥哥待我那般好”
那人形的模糊血肉耷拉下眼皮,这段时间积蓄下来的精气神早已消耗殆尽,他有些困了,说不定这一睡,也便不用再遭这罪。
不许死!不许死!
像是隔着层厚重纱帘外武二郎的狂吼声传来,他心里暗骂了句聒噪,便昏沉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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