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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二十七 是为义也(1 / 1)

当许先身穿一身做工考究的簇新衣裳出屋时,见自己碗里已是堆积如山的鱼肉,拍着额头苦笑道:“娘,如何吃得了这么多。”

“怎个吃不了这么多?”许先娘一瞪眼,“正是长身子骨的时候,饿瘦了我儿如何是好。”嘴上说着筷子却仍是不停。

许先抚了抚新衣裳几道褶皱,小心翼翼在椅上坐下。许家伺候年夜饭的下人端上来温好的五年陈许酿,恰到好处的温让酒的梨子香沁出来,许头家给了这些个下人每人封个五钱银子的红纸包,便放府上下人都回去团年,其中除去犒劳一年辛苦以外,还有来年接着任用的意思,银钱虽说不多,可许家是出名的好主家,少有辞退下人之举。

待到许家宅院内的下人们欢天喜地拿了这红纸包回家团年,这宅院内便只剩下了饭厅内的一家三口人,酒水温,炭火旺,菜肴香,人团聚。

给许先娘给许头家和儿子都斟上酒,自己不善饮,便往杯中倒了掺一半水的,惹得许头家笑骂,说许酿掺水就味道就淡了,真是败家娘们儿。

酒量寻常的许先两杯许酿下肚,当即便酡红了脸,勉强还能说话,便跟爹娘零七碎八讲了好些回乡路上世故,只是大树十字坡黑店那一遭给有意无意略过了,都是挑拣些他看来的趣事说,其中便有在一家客栈里吃红苕稀粥,其中挑出好大条肉虫来,找来店小二说事时被他眼疾手快夺了生吞下肚,硬说是条肥肉,还有那些虱蚤猖獗的床铺上睡一晚明早起来少不得要赔二两血进去,第二天找掌柜来吵了,只得便宜二钱银子房钱。

然把这当笑话说的许先见他娘亲湿了眼眶,忐忑之余不由有些庆幸,得亏没把自个儿差点被做成人肉包子的事儿说出来,不然指不定还要闹成什么样子。

仰头灌下杯中酒水,许头家拍拍儿子这结实许多的肩膀,说道:“就知道我儿是能吃苦能做大事的人,这样爹也就放心跟那位大人引荐,到时不论是在军伍里还是江湖里头施展拳脚,光耀门楣,指日可待。”

许先苦笑道:“爹,您就甭寒碜儿了,这回用了您的面子去武杭城,还不是灰溜溜回来了,眼下哪缺儿一个二层楼武夫?投军也只不过从个小兵当起,江州无战事,晋升还不是得靠关系银子,不如早早回来给家里生意搭把手。”

“爹身子还硬朗,用不着这么着急回来顶班。”许头家似笑非笑,“更何况现在才教你咱家许酿手艺,没个三五年功夫能出得了师?宽心,爹早替你想好了路子。”

“先儿。”许头家又往自己杯中斟满了酒水,边晃杯边和许先交谈,“你是江湖人,对江湖事应该知晓得比爹清楚,那你可知道江州这地界上现如今最大的是哪家?”

许先脸色微微有异:“松峰山。”

“对喽,不愧是我儿。”许头家将自个儿大腹便便肚子往椅中缩了缩,压了了声音又道:”正是那刚把张家和那什么烟雨楼都灭了门的松峰山,可怜老张家就剩那对孤儿寡母早有先见之明走了,其余杀头的杀头,流放的流放,张家算是没了....”

神情黯淡,许先想起魏长磐来,有家不能回,门派现如今也没了,魏兄弟,你能到哪儿去呢。

“张家没了,烟雨楼没了,松峰山可就成了江州最大的江湖门派,许多人家都争着往里头送儿女,哪怕是做个杂役也好。”许头家约莫是酒力上来,言辞轻蔑之余又有些得色,“爹瞅准机会跟松峰山其中一个司职他们山主衣食住行的管事搭上路子,不过二百两银子。”

许头家伸出五个指头来再许先面前晃悠,“就让人松峰山山主,现在人称高云天的高山主在爹的富仙居那儿用了顿酒饭,爹舍出去一坛十年陈的许酿,十年陈的!给那高山主喝了,又送上五百两银子,我儿就有了松峰山外山弟子身份,高山主还说什么来着,对‘令郎及冠之年即登二层楼,这等天资,在松峰山内山中也能有一席之地’。”

他一拍掌,许先娘亲也是直笑:“先儿,这般好的路你爹都替你铺好了,可不能自己走岔了,为了你,家里那辆马车都....”

“休提了。”止住许先娘亲的话头,许头家见许先面色渐渐沉下去,心中猜想是他不愿受这苦楚,便端正了脸色说道,“等你到了松峰山,爹务必上下都打点过,断然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若是不想在那山上待也好,江州里许多松峰山产业都缺人手,历练两年,补个管事的缺,也不难。”

见许先仍是不为所动,他心中也生出些火气来,自己节衣缩食为这小子前程打算,他可倒好,半点不上心,便强压火气缓声道:“都及冠的人了,终日这么东混混西荡荡也不是个事儿....”

“不!”许先一拍桌起身怒道,“松峰山勾结官府,害了烟雨楼和张家这么多人命还戴个匪类帽子让人死后还翻不得身,他高旭哪里是什么高云天,就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生,还在这儿假惺惺作仁慈,不过是舍出去些米粮,能盖得住他手上的血?!”

他心头的那点火气在一杯五年陈的许酿浇上去后又旺盛许多,许先将手中杯大力掷于地面,摔得粉碎:“但凡我许先在这世上苟活一日,便不与松峰山同流合污。”

许先娘亲见他如此动作,也不敢上去多劝,只是轻声念叨着碎碎平安,碎碎平安,便用帕子将地上碎瓷都裹了。

“你。”许头家心头火也是窜上来,扬起手便要在这逆子脸上来一记耳光,可终究是舍不得,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还是当爹的先松了气,颓然坐回椅上,长叹一声,颓然道:

“松峰山那天带人到张家宅院,县里衙役也都到了,结果那许多张家弟子都被逮着,好些都是有头有脸人家里出来的,过两天家里人来领,就放出来了,你那会儿还在武杭城,自是不知道的。”许头家又是将满杯酒一口饮下,“有几个张家老弟子不愿束手就擒,拿刀闯出来,其中便有小时常带你玩儿的大石哥,都被松峰山的人拿剑杀了,脑袋挂在城门楼子上风吹日晒,爹花十两银子请人用木刻的换下来,跟尸首一道安葬了。”

面容瞧着更苍老几分的许头家,苦笑一声后又对许先说道:“爹何尝不知道这其中大有蹊跷,可爹不过是连几个钱都快没了的生意人,不随大流走,又哪里能给你铺好路?”

“先儿,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

相处了满脑子道理来反驳许头家的许先没能把到嘴边的话说出口,也回椅上,闷声不吭将杯中酒入口。

酒入愁肠。

以为许先此举算是默认的许头家脸上笑意浮现:“甚么烟雨楼,都和咱没甚关系,只是张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邻居,受了这等冤屈,爹能做的都做了,算是仁至义尽,也不能说对不起和张家这些年的交情,到时去松峰山上用不着待多少时候,哪怕是挂个名后下山,日后找份差事也容易些。”

“爹。”许先猛地抬起头来,面无表情说道:“但凡我许先在这世上苟活一日,便不会与松峰山同流合污,想来之前儿子已经说得清楚了。”

“难不成爹这七百两银子就这么打了水漂?”许头家见许先丝毫不吃软便改换了态度,“行,那你小子倒挣出七百两银子来试试,爹为你操碎了心,到头来还要受你这个逆子的气!”

“好,七百两,字据现在就立。”许先起身去书房取来了笔墨,磨墨挥毫,“七百两银子,五年,每年利钱按最高的钱庄算,每年会托人把当年的银钱捎带回来。”

许先娘亲见他这般举止,心急如焚想要上去将许先面前纸给抢了:“大过年的,这是做什么....”

却已晚了一步,许先咬破拇指指甲,在上头按了血红指印,许先娘亲心疼道:“把手咬破干嘛,都是一家人,欠什么银子欠,老子为儿子花些银子,难道不该?快和你爹认个错服个软,松峰山咱不去就不去了,到时再另寻个什么差事,不比这差了。”

“不是的,这与娘和爹都无关,松峰山或许真是江州无数武夫做梦都想去的宗门,可在儿子眼里,或许还真不如在家里卖酒混日子。”

许先自嘲道,“不是真与爹赌气,儿子知道家里银钱紧张,为了给儿子日后能走条阳关大道,连家里马车都卖了去....”

“可儿子不愿,也不能走这条道。”他起身,拿起一新杯,斟酒,敬爹娘二十年养育之恩。

先决后择是为利,先择后决是为义。

许先自即日起誓要为栖山县张家讨个公道,爹娘的养育之恩,只得暂且割舍了。

为义也。

除夕夜,人出栖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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