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的老话,在胭脂巷中可谓是应验了,除去几家背景在武杭城内根深蒂固的,尤其是巷尾的租客,流水似的换。
诸业娼家最不易,可不是空穴来风,租钱涨了,相熟的客人另寻新欢,姿容又因为年老衰减,故而在从不缺新人的胭脂巷也便待不下去了了,若是能侥幸被恩客看中,当个小妾过衣食无忧的日子,虽说多半要受大房多番刁难欺辱,却是相当之好的出路了。
其余的女子,便是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的凄惨境况了。
不过胭脂巷头几家家大业大的青楼,往往对楼里退下来的花魁头牌是善待的,除去每月供养之外,还在楼里调教调教新人,日子过得清闲,所得银钱也是不菲,比起艳压群芳的风光时候不过稍差些,大体上也算是安逸闲适的。
多少娼家女子挤破头皮争先恐后想进胭脂巷头几家的楼子,楼内腌臜也是不少,每隔小几月大半年便会传出楼里哪个清倌伶人清早被发现悬在三尺白绫上,亦或是从龙浦河中又捞起了其中一家的女子,已是见怪不怪,衙署上下都打得通透,对楼子本身的影响微乎其微。那些自尽女子的家里人若是闹到胭脂巷里来,在被楼里出来小厮恭恭敬敬请进去和楼里主事人洽谈,出来后也便多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腰间鼓鼓囊囊回去置办田产宅子了。
至于那些苦命女子,自打入了这下三流的行当,除去伸手要银子的时候,便不被看作是家里人了,被收敛进一副薄棺材里,武杭城外已经埋着无数穷苦人的乱葬岗里便又多了座坟头,今后也不会再有家人去祭奠,像是被遗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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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青玉,投水的时候不过是双十的年华,和渔鄞郡守家二公子意欲私奔被截下,那公子出不起两千两的赎身银子,信誓旦旦要从他那个难得为官清廉的郡守爹爹那里要出两千两银子来便走了,我信了他,自此便不叫青玉接客,等了两个月,等来了那渔鄞郡郡守家二公子娶妻的消息,她知道此事当晚,便投水了。”
“董晓晓,曲儿唱得是极好的,约定了是卖艺不卖身的,等两年就回去嫁人,契到日子的最后一旬日子被糟蹋了,上吊死的,那人已经被阉了。”
“秋娘,坏了楼里规矩又得了脏病死的。”
“李小曼....”
武杭城外的乱葬岗,是城里所有人都唯恐避之不及的去处,胡乱盖了几坯土,走不了几步便能见到被野狗刨出来啃干净的白骨,大大小小的坟头林立,不是亲眼看着人葬下去的,找寻起来便难了。
然而穿梭在坟头间举着油纸伞的人却像是走在自家中,这个一身白衣的男人弯下腰,将手中的一摞黄纸分出些来,再捡块石头,压在那些没有墓碑的坟前,说上几句话。
他身后侍立着锦衣翠袄的美丽女人,只是看着这个喃喃自语的男人,这个在武汉城内以美貌著称的女人就这么侍立在这个怎么看都平平无奇的男人身后,以即便对待一掷千金的客人都没有的恭谨顺从,耐心地等,没有任何不耐的言语。
白衣的男人在乱葬岗中穿梭,前后用大小石块压了数十叠黄纸。他口中所念的名字其中有相当数量都是武杭城胭脂巷内有名花魁,记性稍好的武汉城百姓都记得的,那些曾经家喻户晓的,让多少娶妻汉子晚上同床异梦的女子。
那些曾经美得不可方物的女子。
然而不论这些女子生前是何等的出名,尽数知晓得如此详尽仍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除非他曾和这些女子朝夕相处过很长很长的时候。
“她们。”白衣的男人抬手,将周围的坟茔都划了进去,或大或小几十座,随后对身后绝色的女人说,“这些都曾是我捧在掌心的花,有的夭折了,有的在盛放的时候被人折下了,有的生长得歪斜被修剪了,而今她们都被葬在这里,和污秽之人的尸骨为伴,而不是安眠在花海中,希望你不会步她们的后尘。”
毫不顾惜身上昂贵的衣裙,她跪在的白衣男人的身前,低下头,无数男人梦寐以求的朱唇要去亲吻他的脚背。
男人将脚收了回去,将手递给她,这个女子受宠若惊。
她虔诚地吻了白衣男人的手背,这个对江州所有烟月之地女子而言地位之高仅次于大尧皇帝的男人,泰然接受了这个能让武杭城无数男人为之宁愿自断一条臂膀的吻,更何况她之前想要吻的,还是这个白衣男人的脚背。
他是她心中慈父一样的人,手把手教会了她所有在胭脂巷中存活的技艺,让她时至今日还保留着清白之身的同时还能有武杭城花魁第一的名头,她爱他。
她才二十三,正是女子一生中最好的年纪,她的命是他救的,她的筋骨皮肉是他揉捏的,她的魂是他塑造的,她的一切都是他的。
什么都没有的她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她仅有的,清白的身子,也只想给他,她爱他。
白衣的男人却皱起了眉,眼前顺从得像是提线木偶的女子原先骨子里散发出来的花香淡了,恶俗的脂粉气浓了,让他不由地泛着恶心,后悔将手背递给已经与庸脂俗粉无异的女子亲吻。
他将眼前跪着的女子随手推倒,这朵娇艳的花跌入地上的尘埃中。
绝色的女子不多时又恢复了跪姿,依旧是恭顺至极的,却彻底惹恼了这个白衣的男人。
哪怕是有一丝的恼恨不满,她的魂便还不是那样的俗物,此时看来却已然与之无异了。
挥袖离去的他将她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的女子丢在身后,乱葬岗外守着漆金粉的四驾马车,车旁的仆役将身子放平下来,为白衣男人作登车的梯。
马车碌碌行驶向武杭城,城内江州刺史府,刺史大人正等着他的车马大驾光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