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笼罩在沉重森严铁甲中的重骑武士气急败坏地提起骑枪,反复扎在地面上早已没了声息的尸首上泄愤,直至再举不动手中那杆沉重铁枪时才放过那具背心都被捅烂的尸首悻悻停手。
地处大尧东南的宿州辖境内并无马场,战马也多只能挑拣北地骑军的那些剩落,好些年才积攒出一支面子上过得去的骑军。不过甲胄刀弩都是府库内精挑细选出来的武装,骑卒也都是宿州州军中十里挑一的健卒。
如此以长补短,宿州上下都以为这支骑军,即便不如地那几支久负盛名的百战锐士,总也能跻身大尧头等骑军之列,却未曾想在今夜被几个晋州的老武官折辱得体无完肤颜面扫地。
宣泄完心中怒气的重骑武士架起骑枪,卸下顶盔望向正惨嚎着在几名大汗淋漓步卒帮助下脱卸甲胄的同袍,重骑所披挂的三层铁甲即便不算马铠也有数十斤的负荷,披挂上马都须得专人辅助,如此情形下原本提供保护的甲胄也就成了负担。
动用重骑来剿杀三个穷途末路的贼寇,原先在他眼中着实是有些杀鸡用牛刀的意味,换作是那小垚山大王,于这支在数次宿州州军秘密演武中都大放异彩的重骑而言才算是旗鼓相当的敌手,而且在斩杀这令人人得而诛之的匪首之后,他手下的重骑也能顺理成章再次扩充人马
他大展宏图的的伟愿在今日被击得粉碎,一个十人队的重骑战死三人重伤两人,还有两匹坐骑被砍去前蹄,只能充作给士卒开荤的菜肴。
几名步卒在给那战死的重骑和战马卸下武装,这些甲胄和马铠从选材到锻造装备少说也要整整两年光阴,哪怕有一具遗失,司职此事的主官都得受连坐的刑罚,包括战损的武装都须得点清数目禀明数额,而后回报州军库藏。
“大人,随军的谛听士禀报,说是巨响过后那处客栈似乎再无动静。”传令的亲随到摘下顶盔的骑士马下,半跪着禀奏军情,“我军此前先行一步的斥候探马,至今仍未传递回消息。”
摘下顶盔的重骑武士听罢前半句言语尚且面不改色,然而在听闻先行的斥候至今还不曾有一人返回后却皱了眉头
“撒出去多少人了?”
“共计一十二人,都是斥候里的老人,又是四人结队出去的“亲随脸上是忧心忡忡的神色,”别是在什么地方中了埋伏”
马背上的人抬手止住了他想要说下去的势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儿是宿州,是大尧十六州的腹地,若是有人胆大包天到袭杀官军斥候,那不砍下他的脑袋,那朝廷也不必每年耗费数以万计的白银出来供养军队。”
“是!”
猖狂到敢在宿州境内袭杀官军斥候的人,换作是去刺王杀驾也不会退缩吧,他心里暗暗有些恼怒。
在短暂的停顿过后这支队伍加快了行军的步伐,那三名贼寇试图螳臂当车的举止最终还是拖延了这支千人队将近一盏茶的光阴,诚然其中也有这位大人百无聊赖中动用重骑出阵却折戟而归的成分在内。
“速进!速进!速进!”
重骑披挂逾重逾百斤,即便是短途奔袭也极损马力,可脱卸他们身上和马匹的武装无疑需要时间,再拖延下去,若真给那小垚山大王逃出生天,那他亲率兵马至此却无功而返,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最后几里路程!传我的令!所有人舍弃多余的辎重,速进!速进!定要赶在小垚山匪首逃窜之前将其堵截!”
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十二名斥候,最早一人一个时辰之间就该回报消息,此时却依旧杳无音讯。假使换作稍大些的战事,没了斥候探报的这支千人队在战场上就如同睁眼的瞎子,一步走错,一千多人的性命割草一般就没了。
亲随领命离去时抬头,视线扫过落后重骑武士半个马身的另一名骑卒后迅速收敛。
后者并未穿着宿州官军的制式甲胄,宽袍广袖,玄衣负剑,与其说是宿州州军的模样,风采倒更像是踏春出游的世家公子。
能做上大人身边的亲随,他自然不会是那些只会钻营奔竞的鼠辈,再往前推十年他也是镇压南蛮一役的先锋,握着战刀踏破了一座又一座村寨,是杀得南蛮三十六寨血流成河的悍卒,自负勇武在宿州军伍内能排进前三甲,可每每面对这个世家公子一样的男人总是免不了胆战心惊。
“唐槐李那蠢人,原本信誓旦旦能一举两得,眼下看来,自身难保也未可知。”带马跑动途中重骑武士向身旁世家公子姿态的男子压低了声音开口“三百精骑,尚且拿不下那小垚山匪首和从晋州南下的二十多个老家伙,只怕稍后还是一场恶战。”
“大人是科举出身,于江湖武夫事故知晓不多,到了武二郎那样的武道境界,若真要与三百精骑死战不休,只怕再给他一条性命都于事无补。”马背上负剑男子坦然相对,“可若真是铁了心要逃,一旦被其窜入山林就好似如鱼得水一般,再多三百精骑也无可奈何。”
晋州武官们用最后的体力和与北方蛮族骑兵对峙一生的经验,几乎是在一照面间就予以十人结队的重骑重创,若不是负剑男子于最后压阵,在过马的瞬间出剑杀人,已然乱了阵脚的十人队下场绝不会好。
“毕竟是边关百战之地的武官,哪怕是穷途末路,战力依旧不能以等闲视之。”负剑男子有些感慨“大人的重骑,在宿州已是前所未有的战力,于州军演武中更是堪称所向披靡,可要说是与北方的那些骑军想比,还差得很远吧。”
被面甲笼罩脸庞的重骑武士看不清表情,只是听得倾注相当心血的宿州重骑被男人贬为二流骑军,只怕脸色绝不会好看。
“就要到了。”负剑男子已然望见那片树林熊熊燃烧之后的余烬,空中弥散着尸体烤焦的恶臭让他忍不住皱眉,“大人还是坐镇中军为妙,以那小垚山匪首的武功,若是骤然暴起发难,在下就算近在咫尺也未必来得及救援。”
几名在马上贴身护卫的亲随脸色微变,这不识趣的江湖莽夫对他们熟视无睹也就罢了,怎么待大人还敢用如此口气说话,当真以为有些武功傍身就能摆出这么副颐指气使的架势?
只消大人稍作暗示,他们这些亲随一拥而上拿下这厮一顿毒打又有何难。
可大人听得那分明是以下犯上的言语却连不满之色都未曾流露,只是带些疑惑答道“不过是个占山为王的匪首而已,以往进剿屡次失利不假,一来是小垚山三面天险使然,二来柳下郡兵卒疲弱,领兵的县尉也不谙兵事,这才闹出被那匪首乱军之中摘去首级的天大笑话,今日千人俱都是有备而来,怎会还步其后尘?”
“这小垚山大王自从兄长死后,就是个失心疯的武人,真是不管不顾地出手”
负剑男子正要阐明其中关节,却又听得不远处平地惊雷似的一声响,“大人小心!”
男子大吼着向重骑武士示警,正要拔出背负长剑应敌时却摸到空处。
在剑术上浸淫二十余载,绝不至于连背剑时剑柄在哪都不清楚,眼下的情形仅有一种可能
他以一种绝不雅观的姿态滚落马背,在担任天水阁副阁主以后,这是他屈指可数狼狈不堪的时候。
只是还不等他想出该以何种手段应对那个能神不知鬼不觉摘下配剑的强敌,后颈上的一丝凉意就已经帮他做出了选择。
“在下天水阁副阁主白青松。”男人缓缓张开双手示意手中并未藏有暗器,“敢问阁下是?”
“你没有提问的资格。”
此时周遭的宿州州军士卒才意识到有个凭空出现的汉子,几乎在瞬间就制住了他们当中最强的一人,几名亲随在反应过来的第一个瞬刹就将带马团团簇拥在重骑武士近旁,而后持矛的士卒乌泱泱将马腹下制住的天水阁副阁主连同那汉子一同里三层外三层围住。
“不要做无用功,你们手中的兵刃对他来说不过是杂耍。”重骑武士在下令之后再次卸下顶盔,“本官宿州守备,龚庸。”
“敢问龚大人和这位天水阁副阁主率军至此,所为何事?”
“小垚山贼寇大部下山,与其同党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本官得了消息,请得这位天水阁白大侠襄助,定要率军为民除害。”马背上的宿州守备龚庸开口铿锵有力,“此番不能尽剿小垚山贼寇,誓不回还。”
“不必去了。”有个滚圆的物事被抛掷到龚庸马蹄下,“武二郎已死,这是头颅。”
没人看清被层层包围的汉子如何将那颗头颅掷出数十步远,若是此人方才真有杀人之心,将头颅换作煨毒的暗器,就算是围成铁桶的亲随也未必来得及动作。
近旁的亲随中有一人下马验看那颗被抛掷过来的头颅,虽说那副面庞已经青紫肿胀得不成样子,可对那榜文画像烂熟于心的亲随仍是一眼就瞧出这头颅的身份,果真是那凶名赫赫的小垚山匪首。
“武二郎已死,小垚山贼寇余孽大部服诛,小部流窜回山。”阿五又说,“大人此时若是趁此机会,绕路率军奔袭小垚山,定又是奇功一件。”
“阁下是诛杀小垚山匪首的义士,可所言不也只是一面之词,何况与小垚山贼寇一道烧杀的还有些从北地南下的同党,都是穷凶极恶之徒,即便走脱几人也不是小事。”马背上龚庸眯了眯眼,“本官率军至此,距那地方也不过数里之遥,总要走这一遭。”
“先前忘了告诉大人,先前走脱的小垚山贼寇同党中,颇有几人身手与我相仿,仅凭这位白大侠,还有这些虾兵蟹将。”阿五环视四周一圈,而后笑道,“只怕护不住大人周全。”
这是裸的威胁,感到被轻视耻辱的持矛步卒们,无需下令就要进逼,几十根矛就算不能将这狂徒捅成刺猬,总也要好生杀杀此人的气焰。几名亲随虽不能上前,却也多已抽出背负的角弓,张弓欲射。
“大人。”阿五神色静如止水,“在大人的部属动手之前,想想后果。”
“笑话,你这贼子,分明就是小垚山贼寇的同党!鬼鬼祟祟至此,无非是要刺杀大人!”近旁的亲随呵斥出声,“刀盾在前!”
“止!”
马背上的重骑武士倏地大吼,手持刀盾和枪矛围将上去的士卒在进击的前一个瞬刹收住了攻势。
“退!”
宿州州军的兵卒们齐齐退出十余步距离,为包围圈中的汉子让出一条通路。
此刻龚庸有如寒芒在背的感觉才如落潮般骤然消退,无需去摸他便知道自己的背心已经被冷汗浸湿,在刚才与这个有如从天而降男人对视的一眼,这种感觉就出现在他身上,迫使龚庸下那道情非得已的令。
他毫不怀疑如果自己未曾下止令,亦或是令麾下士卒继续进逼,自身周遭看似密不透风的防御也不能保全自己的性命。
“你是谁?”在这汉子转身离去时龚庸冷冷开口,“能瞬息间擒住白青松的,不会是无名之辈。”
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