措钦活佛深施一礼:“贫僧受教了。只是人皆有信,不知天师可否预测,只说眼下,人们会信哪一家更多呢?”
萧风笑了笑:“活佛这是心里没底了吗?其实这三家都是空的,百姓信则有,不信则无。
我除夕之夜喝醉了,写了^_^案上的那些奏折,都是御史弹劾我的。
其实那首诗,就是我说预备解答活佛此问的原因。可他们却只觉得我言语狂妄,什么都看不懂。
只有我师兄能看懂,所以懒得搭理他们。活佛想想,我天天在这种环境下振兴大明国运,比你的担子也不轻吧。”
严党御史们个个气得七窍生烟,但碍于这是接见藏区使者的大场面,不敢放肆叫嚣,个个憋的那是相当的难受。
嘉靖微微点头,就是就是,师弟不过是喝多了,发了几句牢骚,你们纯粹是吃饱了没事儿干。
等一下?那首诗,能解答措钦活佛的问题吗?我怎么好像没看出来呢?
不对,朕看出来了,谁敢说朕没看出来,谁就出来走两步!
措钦活佛急匆匆的入京,在京城街头倒是确实听人议论过,说文玄真人萧风在除夕之夜喝高了,写了一首酒诗,当时也没在意。
现在听萧风一说,这首诗好像就是给自己准备的一样,他顿时再次肃然起敬。
“天师果然道法精深,贫僧入京紧急,还不曾仔细读过,不如就请天师为贫僧解读一二如何?”
措钦活佛看了一眼还在冒着烟的严党御史们,觉得萧天师真是不容易,同仇敌忾地又加了一句。
“也好让这些儒家门人听一听,天师对三家之事,究竟有何见解,贫僧回去说服其他活佛时,也好有的放矢。”
萧风淡然一笑,也不看那群御史,缓缓踱步,边念边解。
“此诗以酒为题,是恰逢其会,天意使然。
佛说,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其实人生之苦,何止七种,人生之愁,更是难以计数。杜康造酒,本为解忧,能解世间忧愁的,都可为酒。
其实佛也罢,道也罢,文也罢,武也罢。只要是前程,只要是希望,都是人用来给自己解忧之物,与酒无异。
可酒这东西,有时喝了解忧,有时喝了更愁。可见解忧之物,也可增愁。
所以佛、道、文、武,与酒类似,可解忧,也可增愁,只看心境。
皆为色,皆为空,皆为苦,皆为愁。”
众人静静地听着,那些御史们的烟也冒得没那么厉害了,他们也想听,听了才好找茬,这是御史的基本功。
“
酒本杜康造,消愁开心胸。
杜康今虽逝,此物未绝踪。
只因愁依在,万古不消融!
这几句写的是酒,说的是解忧之物,佛道文武,果位前程。只要人还在,这些总会存在。”
大部分人听懂了,几个水平较低,只是因为骂人厉害才被严党提拔起来的御史皱着眉头,还在参悟。
“
月暗乌云挡,霜重良人征。
分飞时见燕,孤鸣几处鸿。
梦喜香衾暖,醒泣罗帐空。
只道人年少,锦衣早归行。
岂知人生短,花开几度红。
这是写的武人,扔下新婚的妻子,踏上战场。本希望趁年少之时,博个功勋,封妻荫子。
却不知回来之后,物是人非,红颜已老,虽得解忧,却添新愁。”
朝堂中站着的武将们,很多都垂下了头。他们大多都是三妻四妾的,也不像文人那么酸溜溜的。
但他们心中,也有过红着脸的姑娘,也有过没等到凯旋而归的香丘。武人,并不比文人薄情,只是他们不会说,不会写而已。
“
转眼总角成,万里赴功名。
慈母家乡意,游子天涯情。
堂前千尺木,叶落四飘零。
休言归根日,关山几万重。
诗书本无用,传世有何功?
太平人不阅,乱世祸早生。
不问人间事,皓首经卷穷。
寂寞生前事,何苦身后名。
这是说的读书人,千里万里,赴京赶考,有人干了一辈子,再也没能回到家乡,看一眼老宅前的大树。
也有的科举不成,一心写一部传世奇书,可惜皓首穷经,也未必能成,即便能成,也不过是身后之事了。”
刑部尚书喻茂坚忽然跪倒在地,声泪俱下:“万岁,老臣乞骸骨。老臣年事已高,无法再为朝廷出力了。
老臣自少年离家,再未回过家乡。老臣想回重庆,老臣想看看家门口的那棵小树,那是臣的父亲带臣手植的啊。”
嘉靖看了看喻茂坚,这个已经七十六岁的老家伙,确实看着颤颤巍巍的,又经常装糊涂,实在用处不大了。
反正现在张居正上来了,柳台下去了,也不再需要靠喻茂坚压制柳台了,嘉靖心里一软,点了点头,放他走了。
喻茂坚下了朝,连十五都没在京城过,带着家人直奔重庆而去。山高路远,他怕自己over在半路上,看不见父亲陪自己种的小树了。
也不知道是喻茂坚一生为官清廉,颇有政绩,还是回到家乡心情开朗,饮食合胃口。
总之喻茂坚如同真实历史上一样,一鼓作气又活了十六年,享年九十三岁。
喻茂坚的一生,堪称是明朝士大夫理想的典范。
他既有海瑞的清廉,有没有海瑞的固执,既有海瑞做事的心,又比海瑞有做事的能力,堪称是一个隐形升级版的海瑞。
在此水上几句,为这样一个大明朝难得的善始善终的好官宣传一下,也算是弘扬正能量了。
“
僧道苦修性,亦本不真空。
若真心无愁,何必苦颂经。
只因愁难语,欲诉无人听。
无奈堂前坐,对佛诉心声。
日夜勤精进,朝暮听钟声。
肉身仍附骨,心交佛手中。
僧道皆为出世之人,却都有入世之心。正因出世,方知世人之苦,正因知世人之苦,方需入世修行。
世人愁苦,僧道指路,僧道愁苦,只有靠佛指引,靠修行消解。
末法时期无佛现世,遇仙也只能靠入梦,全靠坚定本心,岂能不苦?”
措钦活佛黯然点头,一语中的啊,正法时期人间有佛,直接指点众生;像法时期佛虽涅盘,但真传弟子尚在世间。
如今到了末法时期,这些都看不见了,只有靠那一本本冷冰冰的经典,靠一颗坚定的修行之心,才能坚持下去,苦啊。
嘉靖也有些垂头丧气,师弟啊,你说遇仙只能靠入梦,听起来确实已经是够苦的了,可朕怎么觉得你是在显摆呢?
这种苦你倒是让师兄也吃一吃啊,从来都是你在梦中遇到这个遇到那个的,师兄我除了被勒脖子眼冒金星了一次,到现在连自己的师父都没梦到过啊!
可朕还是坚持修行了这么多年啊,吃了这么多丹药啊,现在回头想想吃的那都是些啥呀,朕都想吐了。
苦,能不苦吗?太他妈苦了!
“
吾今作此歌,并非欲遣空。
酒不如人口,难消心中情。
饮后无君子,权做一醉翁。
人生本如此,原就是虚空。
空!空!空!
活佛啊,明知酒苦还是要喝的,明知修行苦还是要修行的。色即是空,愁苦自然也是空的。
自己都饮不下的酒,怎么劝别人喝?自己都吃不了的苦,怎么劝别人吃?还用再解吗?”
措钦活佛庄严合十:“不用了,天师已经说得很透了,贫僧受教了。
贫僧再确定一下,天师确定不打算皈依佛门吗?实在是太可惜了呀!”
终于有一个愣头青的严党御史听不下去了,勇敢地一指萧风,挺身而出。
“萧大人,你和活佛打的机锋我听不懂,但是你诗文中有几句绝对是大逆不道的!
什么叫‘诗书本无用,传世有何功?’什么又叫‘太平人不阅,乱世祸早生。’?
你这分明是在影射我大明朝廷在搞文字狱!我大明万岁英明,岂会有文字狱的事儿?”
严嵩虽然觉得这个御史勇敢的场合有点不对,但说得确实没错。何况这事儿是他授意御史们的,早晚都得说,还不如趁此机会。
趁着有外人在,万岁维护萧风也不会那么肆无忌惮,儿子被萧风害成那样,严党若不反击一下,以后谁还会把严党放在眼里?
“万岁,曹御史虽有些不顾场合,但所说并非无理。
萧风身为朝廷重臣,大明真人,岂可信口开河,影射万岁搞文字狱呢?”
嘉靖倒没有什么感觉,反正严党和萧风掐架是常规操作,严世藩在的时候都是萧风占上风,严世藩都走了,萧风这点屁事儿还能应付不了吗?
“师弟,御史是言官,自有弹劾发问之权责,你可有话要说吗?”
萧风微微一笑:“严大人,既然你觉得曹御史言之有理,那就是你认为大明从不搞文字狱了?”
严嵩心里一喜,心说你这可是自寻死路,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这可是反问句,不是疑问句!
老师教过,反问句代表肯定的意思,你是在肯定大明有搞文字狱啊!这可真是太酷了!
“萧大人,你的意思,难道你认为大明会搞文字狱吗?”
这时嘉靖和心里拥护萧风的人都有些慌了,萧风啊,你不会真的要当众揭短,说朝廷搞过什么文字狱吧,这可是大忌讳啊!
萧风淡淡一笑:“严大人,那你和这位曹御史,现在是在干什么呢?”
这话像是一记闷棍,一下把严嵩打蒙了,曹御史也张口结舌,脑瓜子嗡嗡的,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嘉靖也回过味儿来了,妈的,对呀,你们现在在搞的,不就是文字狱吗?
萧风做了一首诗,你们揪住诗里的一句话,说萧风大逆不道,这是经典的文字狱套路啊!
你们这不是当众打朕的脸吗?还当着外人的面儿!
看措钦活佛的那智慧的小眼神,恍然大悟的表情,分明是已经肯定了大明平时常搞这种屁事儿啊!
嘉靖重重地哼了一声,声音中的不满几乎已经溢出了大殿,严嵩顿时打了个激灵。
“万岁,万岁,老臣绝无此意啊!老臣,老臣只是觉得萧风言辞有所不妥,并没说过……”
说到这里,严嵩才想起自己刚才的话,大家都不是聋子,抵赖没说过是不可能了,他只能丢卒保帅了。
“万岁,老臣是被曹御史的话给影响了,老臣最近丧妻丧媳,心里悲痛混乱,一时不慎,被曹御史给影响了呀!”
严嵩卖了惨,嘉靖的目光自然就从老朋友身上滑过去了,直接落在了曹御史的脸上。
曹御史目瞪口呆地看着严嵩,心里一片悲凉。
完蛋了,严党要完蛋了呀!小阁老一不在,大家才发现严嵩已经是个老糊涂了!
这个时候你甩锅给老子,亏老子还替你冲锋陷阵,你哪怕再抵挡一番,给老子争取点喘气和思考的时间也好啊!
但嘉靖的目光像两把刀一样盯在他的脸上,曹御史又没有萧风那般张嘴就来强词夺理的本事,只能靠态度争取宽大处理了。
“万岁,臣一心维护万岁声名,情急之下,言语激烈,还望万岁恕罪!”
嘉靖冷冷地看着他:“哦?朕的声名要靠你维护才行?这倒是朕的错处太多,辛苦你了!”
曹御史魂飞天外,发现说的越多错的越多,干脆拼命磕头,一言不发了。
“曹御史不分场合,妄言狂语,君前失仪,着革去御史之职,降官三级,廷杖二十,以儆效尤!”
黄锦弯腰领命,借着书案上摞得老高的弹劾奏折的掩护,小声请示。
“万岁,怎么打,这大过年的,死人不详……”
嘉靖点点头,黄锦心里有数了,站起来,冲着殿下的锦衣卫们招招手。
锦衣卫很有经验,眼睛一直盯着黄锦的两只脚和一只手。
脚尖是分开的,这个倒霉鬼捡了一条命。招手的手掌两指微曲,三指挺直,嗯,屁股至少要缩水三分,
曹御史从此穿的裤子要小一号了。
莫名参观了一场小型的大明朝堂特色表演“萧风vs严党”后,措钦活佛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回过神来——不对呀,我是主角儿啊!
“萧天师,今日一会,三生有幸,藏区路途遥远,今日我就要启程回去了。我最后再确定一下……”
嘉靖咳嗽一声:“措钦活佛远来辛苦,测字示警有功,朕心甚慰,来人,由僧录司赏赐金银法器!”
措钦活佛无奈苦笑,知道自己是没机会挖墙脚了,但属实有些恋恋不舍,只得再次开口。
“天师,还有一事请天师赐教。天师的酒诗,固然机锋深妙,但深奥难解,对普通僧众和藏区民众来说,难以感同身受。
不知天师可有更浅显的譬喻,能让人们都明白修行之苦,用以甄别人们的修行之心是否坚定的吗?”
萧风看着措钦活佛那张略有风霜,但俊秀依然的脸,虽无萧芹的温润如玉,但却另有一番沉静睿智的男人之美。
“活佛,你容貌端庄俊秀,正是佛教里所说的善因善果之一,只是这副容貌,可曾为你引来过情劫吗?”
嘉靖一愣,师弟这是干什么,问人家和尚有没有谈过恋爱?
你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朕就从来不问黄锦入宫之前的事儿!
措钦活佛却仰起头,陷入了深远的回忆之中。
那是雪域高原上,火红的格桑花,放牧牦牛藏羊时在马背上的回眸一笑。
那是牛皮口袋里的青稞酒,趁着大人们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给他抿一口,再往他嘴里塞一颗酥油糍粑。
那是风雪之夜,罗布桑找到他家里,确定他是转世灵童时,大门口那失魂落魄的眼神和冻结的泪珠。
那是在街头遇见时,跟随所有信众屈膝跪拜供奉,却因两手抱得太紧,把孩子弄得哇哇大哭,被丈夫责骂的民妇。
那是贫病交加,无声无息消失在雪域高原的一缕芳魂。在一个不知名的山头上被天葬,什么都没有剩下。
这让她的家族荣耀,因为雪山群鸟认证了她的清白洁净,善良虔诚。
措钦活佛缓缓睁开眼睛,神光湛然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片晶莹的水光,他冲萧风点了点头。
“不只是我,很多僧众,甚至活佛,都曾有过情劫,这就是修行的考验之一吧。”
萧风的脑海里不知为何,忽然闯进了一个身影。
高大,苗条,秀美,脸上妩媚中带着一丝羞涩,离得很远很远,静静的看着他。
我真的想过救你啊,我还给你攒了很多很多的极乐丹啊,虽然那时我还不知道你喜欢我。
可我还是失败了,我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不是文人笔下的爽文,可以为所欲为,随意操纵生死。
我没有那个本事,也多了太多束缚,你罪孽深重,杀人无数,可我真的想过救你的,你相信吗?
她静静的看着他,羞涩地向他一笑,她相信,她怎么会不信他呢?
萧风冲嘉靖躬身一揖,嘉靖竟然一瞬间心领神会,微微点头,挥了挥手。
萧风转身离开,向着大殿外缓缓离去,措钦活佛看着他的背影,听着他低声吟诵的,略带颤抖的声音传来。
措钦活佛的胸前就像被大铁锤砸中了一样,心脏仿佛瞬间停跳,他拼命地收敛心神,用修行和信仰压制自己内心的痛楚和眼中的泪水。
“
曾虑多情损梵行,
入山又恐别倾城。
世间安得双全法,
不负如来不负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