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筠早上醒得很早。
她在床榻上略躺了一会儿,就叫了起,待收拾稳妥坐在膳桌边时,才不经意地撇了一眼另一把空着的椅子。
贾嬷嬷正给她盛粥,瞥见她这眼神,就笑着说:“姑爷一早就去大营了。”
谢知筠冷哼一声,道:“他整日里都在大营,我才不关心他的。”
贾嬷嬷跟牧云一起笑起来。
今日的饭食除了小米红枣粥,还有葱花饵饼和上汤云吞,难得比平日要丰富一些。
谢知筠每样都吃了些,马车便准备好了。
她今日把牧云和朝雨都带上,三人上了马车,四个小厮便跟在了马车后。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落霞山时才刚过巳时,马车在半山腰停下,谢知筠下来一步步攀登。
她原不信鬼神,可如今却也不得不信了。
上山的道路崎岖坎坷,她走的每一步都带着虔诚的祈祷。
希望最初的噩梦永远不会出现。
待来到山顶上,归隐寺的院墙依稀出现在谢知筠眼前。
今日不是上香日,山上香客并不多,偶尔有些久居山中的居士在外练功,却并不显得热闹。
谢知筠领着两人直接进了归隐寺,先寻了个小沙弥,把带来的供奉呈送上去,然后才开始一间间庙宇礼佛。
礼佛要虔诚,心要静,香要稳,在幽静的檀香之中,谢知筠每一处都行过端正的佛礼,直至午时方才跪拜完。
等到礼成,寒冬时节里她都出了一身汗。
午时是在归隐寺膳堂用的饭,这里的素斋味道不错,谢知筠简单用过,便对牧云道:“你可虔诚拜了?”
牧云使劲点头,满面期待。
“奴婢拜了的,替母亲也许了愿,但愿以后我们母女都健健康康,平安喜乐。”
牧云说着,害羞看了一眼谢知筠,小声说:“奴婢自作主张,替小姐也许了愿。”
谢知筠放下筷子,用帕子轻轻擦拭嘴唇。
“哦?什么愿?”
牧云被朝雨轻轻捏了一把,还是小声说:“希望小姐早有子嗣。”
“你这妮子,”谢知筠面上微红,也捏了她一把,“怎会想到这些去?”
牧云抿了抿嘴唇,她口舌笨拙,不如朝雨机灵聪慧,却心思细腻。
“奴婢就是觉得小姐有些孤单,若是有个小娘子或小郎君陪着小姐,小姐能高兴一些。”
谢知筠微微一愣,旋即便笑着捏了一下她的脸。
她同朝雨道:“瞧这妮子可是春心萌动,待回去仔细寻寻,要给她寻个好人家。”
牧云的小脸红色成了胭脂色,她抿了抿嘴,这一次是一句都接不上了。
主仆三人玩笑几句,便从归隐寺出来,一路往香楼行去。
今日是个小沙弥守在香楼外,见了他们便笑:“施主想要买什么香?”
谢知筠问:“可有檀香?”
小沙弥答:“不巧,今日的檀香卖完了,不过还有沉香和长寿香。”
谢知筠便道:“那便一样买三盒好了。”
等小沙弥取香的工夫,谢知筠忽然想起什么,问:“前日里来,见到一个眼盲的老人家,可是寺中的居士?”
听到这话,那小沙弥有一些愣怔,呆立在那许久未言,谢知筠有些诧异,正待再问,那小沙弥就仿佛大梦初醒一般,一字一顿回答。
“施主是问颜婆婆?若要寻她,她此刻在解惑亭礼佛。”
说罢,那小沙弥就把几盒香包好,很僵硬递给了朝雨。
谢知筠觉得他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却又不知古怪在哪里,认真看了他几眼,见他行动如常,这才见礼后离开。
朝雨捧着香盒,问:“小姐,可要归家去?”
谢知筠想了想,不知道为何,她竟是想去见一见那个眼盲的“颜婆婆”。
“咱们也去解惑亭,说不定还能遇见那位老人家,这天寒地冻的,也不知她过得可好。”
谢知筠从来不是热心肠的人,现在这么关心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老人家,也有些古怪。
朝雨和牧云对视一眼,两人都默不作声跟在谢知筠的身后。
今日山上确实清净,满山都是黄绿相交的叶子,幽静的山风荡漾而来,有种让人沉静的清冷。
不远处的解惑亭立在山脊之巅,四周云雾缭绕,仿佛立在凡梦之中。
谢知筠远远就看到一个佝偻的身影站在亭中,正背对着她们向山神跪拜。
她下意识放轻了脚步,让朝雨牧云两人等在原地,自己向前走了几步,来到了解惑亭外。
她脚步很轻,但这位颜婆婆却仿佛背后生了天眼,只一个喘息,便听到了背后有来客。
“又有香客啊,稍等,老婆子这就拜完。”
颜婆婆利落行完佛礼,蹒跚起身,转身看向身后的来人。
她依旧头发花白,满面斑驳。
谢知筠觉得她比上一次见时要更苍老些,本来斑白的头发已经银丝多于黑发,显得越发沧桑。
岁月似乎都是磨难,抽干了她的活力,让她整个人暮色沉沉,行将就木。
颜婆婆紧闭着双眼,眼皮上的褶皱微微颤动,似乎想要努力看清来者。
这一次,她似乎没有通天眼。
“这位香客可要拜山神?老婆子竟拜完,这就走。”
谢知筠声音很轻:“我是前日里同老人家买香的香客,今日再次偶遇,倒是缘分。”
颜婆婆似乎有些诧异,她伸手利落把地上的香盒收拾妥当,才仰着头问:“娘子,怎么这么快又上山来?可是心中有迷惑不解?”
除了虔诚的香客和信徒,大多数百姓礼佛,无非是为了求神解惑,许一个愿,求一求菩萨,好把一个个难关跨过,能平顺活着面对下一个槛。
谢知筠隔了一日又上山,旁人见了也只会以为她遇到了难事无法开解。
这位颜婆婆的问话倒是问进了谢知筠心里去。
她都不知自己为何如此,这位陌生的婆婆却让她莫名亲近,想要把心里的烦闷说出来。
谢知筠想了想,道:“不知为何最近有了些奇妙造化,也不知如何同夫婿相处,有些犯了难。”
颜婆婆勾起干涩的唇,扯出一个勉强算是慈爱的笑。
“新婚夫妻都是磕磕绊绊,娘子啊,”她叹息着道,“我们瞧人,不能只看短处,只看缺点,要多看优点。”
“你用心看他、待他,自能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看明白了,便知要同他如何相处。”
交浅言深是大忌,这位颜婆婆并未多言,她想了想,把手里的香盒递给谢知筠:“唉,老婆子说多了,娘子别恼。今日的檀香卖完了,你可能没有买到,我这一盒还剩七根,你若不嫌,便拿去用吧。”
谢知筠刚要给她银钱,颜婆婆却又笑了。
这一次,她笑容好似春风化雨,让那张苍老的面容多了几分清秀和柔情。
谢知筠总觉得她有些面熟,却不知何时又见过她。
颜婆婆道:“今日你给归隐寺送了供奉,这不过是一盒檀香,老婆子我还是送得起的。”
谢知筠没有再劝。
她接过那一盒檀香,恭恭敬敬冲里颜婆婆行礼:“多谢颜婆婆。”
颜婆婆进闭着眼,仰头去“看”眼前这位年轻漂亮的千金女。
半晌之后,她才道:“菩萨慈悲,垂怜世人,你若是得了机缘不解,可以想一想当日如何作为。”
“等你想明了,说不定机缘会再现。”
颜婆婆如此说着,苍老的身子更显佝偻,她背着手,口里念着心经,从呆愣的谢知筠身边擦肩而过。
侧身时,谢知筠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那是她最喜欢的千步香。
谢知筠呆愣片刻,待在要去寻她,却已经寻遍不着。
宽敞的后院除了她们主仆三人,再无旁人。
谢知筠捧着那盒檀香,转身回到两人身边时,问:“那位老人家去了何处?”
朝雨道:“奴婢瞧她进了归隐寺。”
谢知筠便道:“咱们回吧。”
待主仆三人坐上了马车,谢知筠手里依旧捧着那盒檀香。
她觉得有些累了,便闭上了眼眸,一瞬便陷入沉思之中。
在她脑海里,那位颜婆婆的话反复回响,让她无法忘记。
颜婆婆说要思量那日机缘发生前的事,若是能想到前因后果,说不得机缘还能再有。
谢知筠觉得颜婆婆说得对,故而她反复思量,想要从中找出特别。
那日她除了来归隐寺上香,便无其他,平日所做皆是日常,除了……
除了那是初一日,卫戟按照旧礼回到正房,同她云雨一番。
也正是两人云雨之后,谢知筠才做了那个噩梦。
后来她又梦到牧云的事,也是经历了一番云雨,两次的梦境都能对上。
难道……这机缘同云雨之事有关?
谢知筠猛地睁开眼睛,面上绯红一片,明明是寒冬天气,她却觉得面似火烧。
朝雨正在帮她煮茶,见她这般事态,不由问:“小姐可是怎的?”
谢知筠面上火辣辣的,她努力压下心中的羞赧,颇有些愤懑地想:难道为了遇到机缘,还要她去歪缠他做那羞人事不成?
她可是世家千金,如何能做这般痴态?
可再闭上双眼,谢知筠又总能想起牧云脖子上的血痕,想起灵堂里的哭声,想起那冰冷的牌位,想起梦中的绝望。
谢知筠深吸口气,总觉得无论如何,她总要试一试。
可这要怎么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