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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一盏蜂蜜水(中下)(1 / 1)

左三元记不得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了。

好像是一个身子拖着两条重得跟灌了铅似的腿。

每走一步,眼前就像冒出了无数朵烟雾袅绕的云和落地炸开的金星。

左三元一头栽到了床上,阖上眼,是极尽虚无的黑暗与伸手便碎的缥缈,好似掉入了一个永无止境的漩涡,人的肉身就在那个漩涡艰难回旋,人的目光却好像从几万里之外的地方冷眼旁观。

她再次清晰地看到尚元行对少芍的柔情蜜意。

再次如饮鸩止渴般重温初入京时,尚元行在槐花树下对她的温声细语。

将她,将她和尚元行重叠以后的人生,艰难重走。

四年。

四年,一意孤行的独勇,一厢情愿的辛辣呛得她鼻酸眼热。

她不想醒来。

在梦中,她陷入了尴尬、羞惭、悔恨的循环。

“三元元儿”

是谁在叫她?

叫她“三元”,而不是“三娘”。

“三元”代表着爷爷对她的独宠,就算她是女儿身,不能参加科举考试,爷爷也希望她能“连中三元”,成为最好最棒的姑娘。

而她呢?

她是怎么回报爷爷的?

她囿于情爱,耽于后宅这小小一方天地。

若是爷爷知道,他一手捧在掌心里养大的姑娘,为了一个不爱她的男人,变得怯懦,变得惶恐,变得小气又怨怼爷爷是否会生气?

左三元惶惶然地睁开了眼,将一睁眼,眼角一滴泪终于滑落了下来。

“你可终于醒了!”

齐欢一把扑了上去,哭着打左三元的胳膊,“你吓死我了知道吗!晕了整三天!一灌药就吐!你有孕了你知道吗!你晕了多久,就淅淅沥沥地流了多久的血!”

“孩子孩子还在吗”左三元一开口,才知自己声音有多喑哑。

“还在!”

含钏挑起低低垂下的幔帐,抿了抿唇,看了眼就坐在旁边的尚家夫人,“你婆婆守了你三天!你吃不进去药,你婆婆就拿了根竹管喂你!太医说你孩子或许留不住,你婆婆告诉太医,就算孩子留不住,也得把你给救醒喽!”

含钏声音一软,看左三元目光无神,满面空洞的样子,声音哽咽,“你好歹还有个好婆母”

左三元眨了眨眼睛,扯动嘴角,想笑,但是没力气,“辛苦娘了——”

“傻孩子!傻孩子!”尚家夫人敛了帕子擦眼角,“娘问了,少芍那丫头服侍元行好些年头了,本也没想过要收房的,两个人之间一直清清白白的,我厉声问了元行,他是准备等你平安生产后再提要少芍过门的话”

尚夫人害怕越说左三元越伤心,顿了顿,提高声量,“左不过就是撵出府去!就像撵幻春一样!一个丫头罢了!何必惹自己生这么大气!”

左三元终于勾唇轻笑了笑。

不一样的。

眼神,不一样。

亲昵,不一样。

且自家婆母这番话,已然做实少芍和尚元行的关系。

因他在意,就算日日相处,也不曾越雷池半步。

须得礼数周全后,正儿八经给别人一个名分的。

当时送了两个通房在她跟前来,交给她处置,原是因为这两人无足轻重,无论怎么处置,尚元行都无所谓。

真正有所谓的人,人家藏得可好了。

深深地藏在自己的小院中。

谁也别想越过他,吩咐交代处置少芍。

左三元别过头去,轻轻拍了拍尚家夫人的手,温声恳切道,“娘,我想通含钏和齐欢说说话”

尚夫人红着眼眶,伸手紧攥住左三元的手,隔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冲含钏行了个大礼,“劳秦王妃开解开解我这不争气的儿媳罢”

尚夫人一走,齐欢哭着坐到了左三元身边,“心里再苦,再难,也别糟践自己身子你是我嫂嫂,更是我好友,我不愿意你难过”

含钏闷了一会儿,方单刀直入地开了口,“想和离吗?若是想和离,我便是担着仗势欺人的名头,也让尚元行给你出和离书。我通州和京郊的别院,你自己选一个住。你若想要这个孩子,如果是姑娘,我便让她做安姐儿的伴读,自小放一块儿长大;若是个小子,等过了七岁,就和安姐儿定个亲事秦王不至于不看顾自己的女婿的。”

齐欢抿抿唇,嗫嚅半晌,想开口却又憋住了——她家哥哥看似多情却很凉薄,今日少芍浮出水面,她才知她那哥哥不是不会深情而是分人

少芍在她家哥哥身边快十年了!

仔细算算,真当是哥哥身边陪伴最长的女使!

朝夕相处,两厢有情,竟还是清清白白

她再憨,也知这并不寻常!

别人不知道,她和含钏是知道三娘用情多深的。

放在别人身上,夫君有个情根深种的红颜知己,只要不越过自己去,只要那红颜生的孩子不越过自己生的去,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草草过完这一生。

可那是别人。

别人对婚姻,对夫君,从未有过期待。

而三娘是爱她哥哥的。

当有了爱,便再也容不得有第三个人。

若是当真有个相伴十几年的丫鬟陪在张三郎身边,她必定气得吐血,不仅吐血,更有可能抱着儿子回娘家常住。

所以和离,或许对三娘而言,应是好事。

且,含钏如此仗义。

明眼人都知道,秦王殿下不出意外,必定登基为帝。

若真是与含钏所出的安姐儿结下儿女亲事,就算和离了,谁又敢看轻三娘娘两了去!?

齐欢忍着不说话,目光灼灼地看着左三娘。

等了许久,方等到左三娘轻轻摇了摇头。

“不和离。”

左三娘轻声道,“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就算有含钏为我兜底,左家的面子也不能为我一个人丢光了——我的老子和哥哥还要当朝为官的,尚家和左家还是通家之好的呀。”

含钏还想说什么,却被左三娘将手一把抓住。

“我知道该怎么办。”

左三娘郑重地看向含钏,言语很轻,蕴意却很重。

该怎么办?

左三娘也想了很久。

其间,尚元行来看了她一次,绝口不提少芍,喂她吃了一碗药,又轻声叫她好好养胎,不必思虑过重。

她听话地喝下那碗苦药,第二天便给尚元行带了话,“京城太过暑热,我预备去京郊的庄子上养胎。若是想要抬少芍为姨娘,直管抬便是——姨娘茶,我嫁进来当天,少芍就端给我喝过了。”

出嫁那天,少芍的出现,让她满心以为是尚元行怕她寂寞,特意叫贴身女使来瞧瞧她。

如今想想,尚元行又怎会舍得叫少芍来正院冒险呢?

那少芍为什么会来?

是来沾沾喜气?

还是特意来打探一下她这个主母的模样讨不讨尚元行喜欢?

无论是哪样,那日少芍出现在正院,必定是她私自的决定。

男人眼中的不争,或许只是女人想让男人以为她不争。

女人或许一边表现出来风轻云淡,一边暗自发力、默默使劲儿,也未可知。

成全这对鸳鸯吧。

左三元对自己说。

是解脱,也是释怀。

庄子上的日子总是过得欢快的,九月之后,左三元产下一个粉雕玉琢的姑娘,小名似雾,大名就很神气了,叫尚令。

含钏取笑左三元不会取名字,“好好一个小姑娘,名字这么刚硬!”

左三元轻轻握住女儿的小爪爪,慈爱地笑起来,“是想让她听人劝的意思。”

别像她娘这样。

一意孤行。

待出了月子,尚家倒是来接过她,先是尚夫人过来,而后是齐欢,最后来的人是尚元行。在尚元行来的时候,他扑了个空,守庄子门的婆子告诉他,“秦王妃邀夫人与大小姐去江淮吃藕!”

尚元行点点头,提马回府。

待过了三月,到秋天,尚元行再来,守庄子门的婆子告诉他,“夫人与鸿宾楼掌柜瞿娘子去福建吃酱蟹了!”

待到了冬天,尚元行抬眼看,庄子门青苔上阶,瓦墙褪色,脸色沉了沉,再看向那婆子。

婆子朝他讪笑,“夫人回丹东了,说是老左大人身子有些不舒畅,想看看重孙女儿。”

老左大人这身子,不舒畅了三年。

待似雾满了三岁,左三元才带着幼女回了京。

经年的四处跑动,纵是有漕帮做后盾,她也被磨砺出了一副洒脱利索的气度,连带着小姑娘似雾也比京城中被困在后宅里的小娘子更灵气快乐。

尚元行终于见到了明媒正娶进门的妻子和粉嫩白净的女儿。

“我不知你在气什么。”

尚元行坐在别庄正堂之上,低下头轻捏山根,“你当初费尽心机要嫁进尚家,我未曾就此看轻你、薄待你。正室该有的尊重,我哪一份没有给你?正妻该有的体面,我哪里少了你”

左三元手一抬,先吩咐人将似雾带进内屋,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打断尚元行的话,“什么叫费尽心机嫁进尚家?”

尚元行好看的眉眼拧成一团,似是不愿意多说,言简意赅道,“那条沉船。”

左三元愣了半晌,方摇了摇头,手撑在椅凳扶手上,陡然笑了起来,“你不信那条沉船不是我设的计!?你一直都不信?!”

尚元行沉默。

谁会信?

就算有曹家背书,可这个巧合,也太过惊人了?

左三元怔愣在原地,隔了许久,猛地撑起身站了起来,来回踱步。

她从不怨怪尚元行不爱她!

因她知道,爱与不爱,都不是一方说了算!

她爱尚元行,不代表尚元行就必须爱她!

这些道理,她都懂!

所以她走!

带着似雾,四处游历山水

可,尚元行怎么可以这么想她?

以为这桩亲事,是她设计得来的!

她,左三元为人坦坦荡荡,一个字一个钉,顶天立地!

竟被他误解这么多年!

左三元冷笑一声,挺起脊背,目光清冷地看向尚元行,手向东南方一指,“既你要如此想象,那便请你出去吧。”

“女儿我会好好带着,你还会有你真正希望出生的长子次女,到那时,你的爱不够分。”

尚元行不解地站起身来。

左三元态度坚决地再请一次,“京城豪门勋贵里,许多夫妇都貌合神离,多咱们一对不多,少咱们一对不少。待你有了长子,就记在我名下吧,往后也能继承爵位的。”

尚元行还想说什么,左三元背过身,拂袖而去。

很久,约莫大半年,左三元没有再听过尚元行的消息。

再听的时候,堂下之人哭着告诉她。

尚元行不见了。

准确地说是,这次是尚元行的船,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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