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半个时辰后,
天光都大亮了,
甚至,
都出现不少百姓在围观,在指指点点了:“那就是狄相公?”
“是啊!”
“嘿,真白。”
狄青这才总算是消停了下来,只是,消停是消停下来了,整个人却又进入了某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石雕状态,这种状态别说跟他搭话了,就是赵时这时候上去踹他俩脚,他恐怕都不会抬一下眼皮子。
头疼,
赵时顿时按压太阳穴的力道又加了三分。
就这……
狄咏还问他呢!
“郎君,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
他是你爹爹,又不是我爹爹,你问我?
赵时幸而不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甚至白眼都没有翻一下,平和道:“首先伱我还有他,都要承认这是一种病。”
“病?”
狄咏疑惑了一下,这能是什么病?
“对。”
赵时却没有看狄咏,只是盯着面前消瘦,苍白,胡子拉碴的狄青,狄青刚才显而易见的颤了一下,赵时便继续道:“这叫抑郁症,一种精神类疾病,就好像伤寒,患上以后,无法以人力而控制。”
抑郁症最可怕的一点,便在于很多人并不认为这是病,只是觉得自己怎么会这么弱,怎么会连自己的情绪都控制不住,进而进入恶性循环,愈发严重,更可怕的是,好不容易患者自己觉得自己可能是病了,没办法了,想要求助的时候,至亲却不认为是病,会说……
“至于吗?”
“就这么点小事而已。”
“你开心起来啊!”
开心个屁!
所以,赵时先不谈要如何拯救狄青,而是先要让他们明白这是一种病,一种可以治好,可以让你回到正常状态的病。
狄咏微微皱眉,
他是不敢反驳赵时的话的,哪怕赵时说天上飞的是兔子,他也不敢反驳,但是,这不代表他内心没有疑惑,没有觉得赵时说的,好像……不太对,人的意志又不是身体,碰不到,摸不到的怎么可能患病?
甚至,
狄咏一直不敢说,
但是,
他一直却不能说全部,却很多次认为,自己的父亲,会不会是装的?
他其实就是不想离开京师,出知陈州?
赵时没有理会狄咏,
看着狄青,
迟疑了一会,
双手交叉,身子前倾,用一种很诚实的身体姿态,很温和语气对狄青道:“首先,抑郁症确实是一种病,得了这种病,并不是因为你弱,你不行,你失败了,而是因为你运气差了些。”
狄青没什么反应,
狄咏背着赵时,一个人偷偷皱眉:郎君怎么越说越离奇了?
赵时还是没理狄咏,当然,赵时可能也没注意到狄咏又是皱眉,又是偷看他,而是就看着狄青,看着他眼皮微微颤动:“虽然,这是精神疾病,好像难以观测,但是,患者患病之后会有食欲不振,不想动,对万事万物都失去兴趣,以及暴瘦等症状。”
赵时看向消瘦的狄青,
狄青整个人还是没什么反应,但是,赵时基本每说一个症状,他都会手指放在膝盖上,微微收缩。
“其次……”
赵时抿了一下唇:“其实患有抑郁症的人很多,只是被绝大多数人忽略了。”
狄咏在赵时身后,
忍不住的有些歪头撇嘴:郎君这也太能编了吧!我活这么大就没见过什么抑郁症,而且,就这么坐着聊几句话就能让父亲好转?
怎么可能?
如果可能的话,自己一家人轮番上阵,劝说父亲振作起来的时候,早就把父亲治好了,何至于让父亲越发的烦躁,甚至一言不发。
想到此处,
狄咏不由的看向了狄青,却见狄青缓缓抬头,蠕动了几下嘴唇,竟回答道:“很,很多吗?”
狄咏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怎么觉得,
父亲好像……已经好转了。
“是。”
赵时却语气并不激动,只是平静道:“我其实也得过。”
什么?
狄咏又忍不住看向了赵时。
编的吧!
郎君。
医生为了治愈患者,有时候确实会编一些谎话,但是,赵时这次,却……并未说谎:“收养我的爷爷死的时候,我才六七岁,那时候还好,除了悲痛欲绝几乎没有其他情绪,但是,随着年龄增长,我却越来越有些难以遏制的思念他,进而因为孤独,进入了一种对万事万物都不感兴趣,觉得活着特别累的状态。”
狄青缓缓抬头,
别人或许看不到,
但是,
赵时看得到,他看得到狄青眼底的……求救。
赵时抿了一下唇,声音愈发平和:“然后,我觉得这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倔强,我挣扎,我不想屈服,我想证明我不是废物,然后……我越陷越深,甚至一度产生过……自缢的倾向。”
“直到……”
“有人跟我说……这不是你的错,你只是……”
“病了。”
咔嚓
狄青皮包骨头似的双手,猛的扣住了自己的膝盖,赵时温柔的笑道:“你知道吗?就在这一刻,他虽然什么都没有做,但是,就在确诊的这一刻,我由衷的感觉到一种轻松。”
“啊!”
“原来……”
“是,”
“病啊!”
轰
狄青猛的眼底绽出猛虎一般的炙热光芒,只是很快寂灭,却到底整个人舒缓了许多,竟缓缓问道:“怎么治?”
狄咏刷的瞪大了眼睛。
很久了,
真的很久了,
他真的很久之后,才看到又一次看到能正常交流的父亲,然后不可思议的看向赵时……
赵时迟疑了一下,
治疗抑郁症是需要药物辅助的,尤其是狄青这种已经有严重自杀倾向的人,但是,赵时没有,而且他也不准备一点点的进入狄青的内心世界,把他拉出来,所以,只能尝试道:“你或许可以一个人去外面转转。”
转转?
狄咏终于憋不住了,一下子凑过来道:“郎君,卑职父亲少不得人看着,一旦身旁无人,他极有可能……”
是,
赵时点头,
是这样的。
更甚至……
就连狄青本人其实都有些犹豫,他真的不确定自己一个人出去还能不能回得来。
活着太累了。
直到,
赵时抬手拦住了还想说什么的狄咏,轻声道:“我知道,您的压力来源,一是武官期待,二是文臣压制,三是自身力量衰退,对吧!”
狄青一颤,
一颤,
又一颤,
基本上赵时每说一个原因,他的脸色便难看一分,倒不是因为愤怒,如果有愤怒就好了,而是一种愧疚,深入骨髓的愧疚,我辜负了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目光啊!
赵时便抿了一下唇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能帮你把这些都扛下来呢?”
狄青倏然抬头,
继而,
竟猛的站了起来:“这是老臣的职责,怎么可能让旁人负担……”
“谁说这是你的职责了?”
赵时啪的拍桌子站起,音量竟然一点都不比狄青小:“大宋什么时候属于你?你凭什么背负它?背负它的应该是我,它也只属于我,所以,让那些武将有期待,那就来找我,让那些文臣想欺压,那就也来找我,你,只是助我,而不是我助你,你明白吗?”
咚
咚
狄青竟被赵时吼的后退了俩步,直到撞到石头才停下,然后整个人身上那种如山岳一般的压力陡然卸下了三分,缓缓拱手,深深的看着赵时道:“老臣……遵旨。”
说罢!
他竟没有任何犹豫的转身就走,
他不会回家,
也不会去好友那里,他要如赵时所说的随便的去转,去那山河间,去那无人处,他甚至不确定他能不能回来,但是,他想去转转。
“爹爹。”
狄咏急忙伸手,甚至有些不顾赵时的阻拦,毕竟那是他的亲生父亲,但是,赵时却一把掐住了狄咏的肩膀,果决异常道:“若狄相公一去不返,我愿一命相抵。”
狄咏一颤,
倒不是惊,而是吓的,吓的浑身发抖,什么都顾不上了,急忙下跪,额头触地,嘶声道:“郎君,您这是想让狄咏死在您面前,狄咏……死罪也。”
说罢!
抬头,
砰
狠狠的磕在地上,额头隐约见血,赵时这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后世,他也不是那个患过抑郁症的普通人,而是一名皇子,一名即将成为太子的皇子,便急忙换了一个语气道:“相信我,也相信你的父亲,我们一定会度过这一道难关的。”
狄咏再次缓缓叩首,
他还是不信,但他不敢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