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1 / 1)

陈廷敬去巡抚衙门辞行,富伦迎出辕门,两人携手而行,礼让着进了二堂说话。衙役斟上茶来,陈廷敬说:“巡抚大人,这些日子多有打扰,实在抱歉。”

富伦恭敬道:“钦差大人肩负皇差,秉公办事,何来打扰。唉,不是您陈大人真心帮忙,我富伦这回只怕就栽了!”

陈廷敬自是客气,直说岂敢。闲话会儿,陈廷敬说:“既然公事已了,我就不再在您这里碍手碍脚了,明日就启程回京。”

富伦挽留说:“钦差大人何必如此匆忙?不妨多住几日,我陪您在山东好好走走。”

陈廷敬叹道:“唉,没这个福气啊!杜工部有诗道,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他说的那个亭子,应在大明湖吧?我这次看不了啦,只好留下遗憾。”

富伦脸上微露尴尬,说:“那个亭子,正是孔尚达关押您亲家张汧的地方。唉,既然钦差大人急着回京复命,我也不好相留了。”

富伦执意要送上程仪两千两银子,这些早已是惯例了,陈廷敬略作客气,吩咐大顺收下。却又有衙役抬出两个大箱子,陈廷敬惊疑道:“巡抚大人这是为何?”

富伦哈哈大笑,说:“钦差大人是怕我行贿吧?我富伦哪有这么大的胆子!要不是您到山东辛苦一趟,我富伦迟早会沦为罪人哪!为了聊表谢意,我送钦差大人两块石头。这不为过吧?打开让钦差大人瞧瞧。钦差大人,请吧。”

衙役小心打开箱子,只看得见大红绸缎。揭开红绸缎布,原是两块奇石。富伦说:“这是山东所产泰山石,号称天下第一奇石。”

陈廷敬摩挲着奇石,赞不绝口:“真是绝世佳品呀!巡抚大人,这太珍贵了吧?廷敬消受不起啊!”

富伦说:“钦差大人说到哪里去了!再怎么着,它也只是两块石头!”

陈廷敬点头道:“好好,巡抚大人的美意,廷敬领受了!”

次日大早,陈廷敬启程回京。富伦本来说要送出城去,陈廷敬推辞再三,两人就只在辕门外别过了。辞罢富伦,陈廷敬上了马车,一路出城。街上观者如堵,有说这回来的钦差是青天大老爷的,有说照例是官官相护的,有说那骡背上的大箱子装满了金银财宝的。七嘴八舌,陈廷敬他们通通都没听见。

走了十几日,又回到了德州境内。大顺笑道:“老爷,这儿正是您来的时候,百姓跪道迎接您的地方,是吧?”

陈廷敬也笑了起来,说:“百姓耳朵真有那么尖,又该赶来相送了。”

说话间,恰听得忽然喧哗震天。只见山上冲下百多号青壮汉子,个个手持刀棍。刘景、马明等见势不妙,飞快地抽刀持棍,护着陈廷敬的马车。大顺嘴里直嚷嚷:“乖乖,这可不像是来送行的啊!”

刘景喝道:“你们什么人?”

有人回道:“我们要杀贪官,替天行道!”

刘景怒道:“大胆,车里坐的可是钦差!”

那人叫道:“我们要杀的正是钦差。兄弟们,上!”

陈廷敬竟然下了马车,大顺拦也拦不住。刚才搭话的那人喊道:“兄弟们,杀了那个贪官。”

正在此时,远处又赶来一伙人来,呼啦啦叫喊着。大顺慌了:“老爷,怎么办?又来了一伙,这下可完了。”

陈廷敬喊道:“你们都住手,听本官说几句话!”

众人哪里肯听?蜂拥而上。大顺心里正着急害怕,忽然眼睛放亮:“老爷,您看,珍儿!”

只见珍儿飞马前来,大喊:“李疤子,你们快住手,你们瞎眼了!”

原来喊着要杀贪官的那个汉子诨名叫做李疤子,也是杨家庄的人,自然认得珍儿:“啊,珍儿小姐!”这时,珍儿爹带着家丁和杨家庄的百姓赶来了。

珍儿爹跪下拜道:“小民谢钦差大人救了我杨家!”

陈廷敬扶起珍儿爹,说:“老人家不必客气!您有个好女儿啊!”

珍儿爹站了起来,摇头道:“我这闺女,自小不喜女红,偏爱使枪弄棍,没个女儿家模样,让大人见笑了。”

陈廷敬笑道:“未必不好,女侠自古就有嘛。”

珍儿跳下马来,瞪着李疤子说:“你们真是瞎了眼,钦差陈大人,可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李疤子喊道:“什么救命恩人?他救了你杨家,可没救我们!他往济南走一趟,巡抚还是巡抚,他自己倒带着两箱财宝回去了!”

珍儿爹望着李疤子说:“李家兄弟,你千万不可在钦差大人面前乱来啊!我们乡里乡亲的,你得听我一句话。”

李疤子说:“杨老爷,您老是个大善人,我们都是敬重的,眼前这个却是坏官!”

陈廷敬微微笑道:“如此说,好汉们今儿是来谋财害命的?”

李疤子说:“我们要杀了你这个贪官,劫下你的不义之财!”

陈廷敬说:“好汉,你们先去取了财宝再杀我也不迟。”

听陈廷敬如此说话,李疤子倒愣了愣。他也懒得多加思量,喊道:“去,把箱子搬过来!”

珍儿抽刀阻拦:“你们敢!”

李疤子说:“杨大小姐,乡里乡亲的,您别朝我们动刀子。您杨家乐善好施,我们敬重,可您也别管我们杀贪官!”

珍儿说:“陈大人他不是贪官。”

陈廷敬道:“珍儿姑娘,你别管,我们自己打开,让他们看看。大顺,打开箱子。”

大顺朝李疤子哼哼鼻子,过去打开了箱子。李疤子凑上去,揭开红绸缎,见里面原来装的只是石头,顿时傻了:“啊!我们上当了!”

听了这话,珍儿心里明白了,问:“李疤子,是不是有人向你们通风报信?”

李疤子说:“正是!济南有人过来说,钦差敛取大量财宝回京,我们在这儿候了几日了。”

这时,张汧也带着人骑马赶到了。张汧下马,拱手拜道:“德州知府张汧拜见钦差大人!”

陈廷敬忙说:“张大人免礼!”

张汧早见着情势不对头了,说:“我专门赶来相送,没想到差点儿出大事了!”

陈廷敬同张汧小声说了几句,回头对众人说:“乡亲们,我陈某不怪罪你们。你们多是为了活命,被迫落草。从现在开始,义粮不捐了,税赋按地亩负担,救济钱粮如数发放到受灾百姓手中。”

李疤子问:“你可说话算数?”

珍儿瞟了眼李疤子,说:“钦差大人说话当然算数!”

陈廷敬正了正嗓子,喊道:“德州知府张汧!”

张汧拱手受命:“卑职在!”

陈廷敬指着李疤子他们,说:“让他们各自回家就是了,不必追究!”

好汉们闻言,都愣在那里!陈廷敬又指指李疤子,说:“张大人,只把这位好汉带走,也不要为难他,问清情由,从宽处置!”

李疤子见手下兄弟们都蔫了,再想强出头也没了胆量,只得束手就擒。

陈廷敬辞过张汧等人,上了马车重新赶路。行走多时,大顺无意间回头,却见珍儿飞马赶来,忙报与陈廷敬:“老爷,珍儿姑娘怎么又追上来了?”

陈廷敬叫马车停了,下车问道:“不知珍儿姑娘还有什么话说。”

珍儿说:“钦差大人,您救了我杨家,我今日也救了您,我们两清了!”

听着这话好没来由,大顺便说:“珍儿姑娘怎么火气冲冲的?我以为你还要来送送我们老爷哩!”

珍儿说:“刚才那些要取钦差大人性命的人,分明是听了富伦蛊惑。可是,钦差大人死也要护着这个贪官,这是为什么?”

陈廷敬没法同珍儿说清这中间的道理,只道:“珍儿姑娘,你请回去吧。”

珍儿眼神有些怨恨,说:“您刚才向百姓说的那三条,最后还是得写在巡抚衙门的文告上,富伦今后就真成好官清官了!”

陈廷敬实在不能多说什么,便道:“珍儿姑娘,你是个心明眼亮的人,什么都看得清楚。你就继续看下去,往后看吧。姑娘请回吧。”

珍儿突然眼泪哗地流了出来,飞身上马,掉缰而去。陈廷敬望着珍儿渐渐远去,直望得她转过远处山脚,才上了马车。

陈廷敬在官驿住了一宿,用罢早饭,正准备上路,却见一少年男儿骑马候在外面。陈廷敬惊呆了,原来竟是珍儿。

陈廷敬快步上前,不知如何是好:“珍儿姑娘,你这是……”

珍儿跳下马来,说:“陈大人,我想随您去京城!”

陈廷敬惊得更是语无伦次:“去京城?这……”

珍儿两眼含泪,道:“珍儿敬重陈大人,愿意生死相随!”

陈廷敬听得脸都白了,连连摇头:“珍儿,这可使不得!”

珍儿道:“珍儿不会读书写字,给您端茶倒水总是用得上的。”

陈廷敬拱手作揖,如拜菩萨:“珍儿,万万不可啊!快快回去,别让家里人担心!”

珍儿铁了心,说:“陈大人别多说了,哪怕您嫌弃我,我也不会回去的!我们乡下女孩子的命,无非是胡乱配个人,还不知道今后过的是什么日子哩!”

大顺在旁笑了起来,说:“得,这下可热闹了!”

刘景、马明两人也抿着嘴巴笑。珍儿噘着嘴说:“我知道你们会笑话我的,反正我是不回去了。”

陈廷敬叹息半日,说道:“珍儿,你任侠重义,我陈廷敬很敬重你。可我就这么带着你回去了,别人会怎么看呢?”

珍儿听了这话,脸上露出苦笑,眼泪却不停地流,说:“原来是怕我诬了您的声名,珍儿就没什么说的了。您走吧。”

陈廷敬道声珍重,登车而去。大顺不时回头张望,见珍儿仍驻马而立,并未离去。他心里暗自叹息,却不敢报与陈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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