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那遍布手臂的淤青与疤痕,白泽默然无语。
身披红衣的美人也并不期待他的回应,只是扭头朝向燃烧的榕树。火光映照之下,她的侧颜线条优美、没有半点瑕疵。
“白泽,这就是我从孙家得到的。”她将袖子放下,露出了一个极尽嘲讽的笑容,“我八岁离乡,寄人篱下七年有余。嫁给孙礼的时候,我以为自己这辈子总算有了归宿,有了让我落脚的居所。此后余生孝亲敬老、相夫教子,也不算白来这一世……哼,可惜是我想的太美了些。”
“我以为只要我做好妻子该做的一切,就能换来丈夫、换来婆家的真心对待。所以大姑的跋扈、婆婆的牢骚、公爹的私下轻薄、丈夫的恶言相向、殴打羞辱,我都忍受了。为了孙礼的颜面,我默默揽下不育的罪过。结果呢,我弟弟在战场上音讯无,他们没有半分表示,连一句宽慰都没有!如今竟还想休了我……”
“十七年夫妻,情薄如纸。当年许我终生,如今弃如敝履。”
“白泽,你看我,不可怜吗。”
树妖的结界破碎,冲天火光照亮半城,孙府之外人声渐起。
“这世人啊,嘴上说的都是千年修得共枕眠,是一日夫妻百日恩。怎么偏我余槐,呕心沥血、隐忍克己,十七年光阴没换来半分恩情,倒换来一纸休书。”
“天下之大,于你们男儿来说是一片天高海阔。可对我一个被圈养了十七年的女子而言,却是无间地狱。”
“如今,便是与我同床而卧十七年的丈夫,要亲手把我推进地狱里去。”
说着,余槐的目光正落在孙礼燃烧的头颅上,从那目光里,白泽感觉不到任何情感——悲伤、愤怒、恨意、痛快,都没有。
只是一片空洞虚无。
“好在老天开眼,让我无意间得到了它,”语调忽然轻快了些,余槐抬手指向自己胸口,指向那些寄生在她身体上的枯藤。
白泽蹙眉凝视——透视之下,一颗红豆大小的妖异种子正寄宿在余槐心脏上,藤蔓缠绕心脏,并破体而出攀附在她的苍白皮肤上。
余槐垂下眼睛,声音越发地低沉下去:“这神丹让我得到神通,让我可以与榕树之灵合二为一。我不懂你们那些什么天罡地煞的东西,我只知道它能保护我,像我弟弟一样保护我。”
所以那树妖才有名字,才会随着余槐的心愿而成,绿袍玉带、英俊潇洒。
那便是余槐幻想中,活到现在的弟弟的模样。
孙府大院里是前所未有的静谧,除却树木燃烧的噼啪声外再没有别的声音。
“我知道,自己现在这样子已经与妖邪无疑。好在我一点都不后悔——被孙家人丢弃,对我来说同样是万劫不复。与其继续忍受,倒不如杀他个干净,自己痛快一回。”
说罢,余槐忽然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昂首阔步向着燃烧的火树走去。
“至于怎么死,也要我自己说了算!”
白泽扭头看向贾子英——妖树被焚、化身破灭,作为操控者的余槐此时应该也是一损俱损、真元耗尽。现在只要出手,必能将其活捉。
但是贾子英摇了摇头,示意不用阻拦。
于是在二人注视下,余槐走向火树,走入烈焰之中,不见了踪影。
紧接着,燃烧的榕树倒塌下去,大片的火星在轰鸣声中飞舞而起,就仿佛是那女人倔强而悲苦的魂灵,消失于凄冷夜空。
……
东阳城北城头上,一人正独自饮酒。
冷风迎面而来,吹得那人身上黑袍迎风招展,隐约可见其怀中有一杆长枪,靠肩头竖着,斜指天穹。
身后传来一阵风声,气喘吁吁的声音紧跟着响起:“赢、赢了!”
说话的是个少年,声线干净清朗,只是喘得厉害:“师姐,他们赢了!”
“你的轻功还得再练,才跑这么几步就累成这样。”被称为师姐的女人将酒葫芦塞上,拄着枪站了起来。她声音清冷,有种故意压低声调的严肃感,但是并不做作。
少年闻言窘迫,连忙开口辩解:“我这是急着把消息告诉你,所以才喘。不然贻误军机,非同小可!”
他怕解释得还不够好,又上前几步双手合十哀求道:“好师姐,你别跟师父告状,不然我又得背着那三百斤的铁锁去爬天芒山啦!”
女人的声音里有了些笑意:“我不告诉师父你也得勤修苦练,不然等你到跟我这么大,功力时反而不如我,你不羞?”
少年吹了下额前头发,无奈耸肩:“有什么好羞的,谁不知道师姐你是天纵奇才,我想要赶上你,下辈子都够呛,得下下辈子!”
“哪有什么天纵奇才,外人没见识,乱说罢了。”
说话间,笼罩东阳城三五日的阴云忽然散去。
朗月当空,月光皎洁。
朦胧之下,身段修长的女子显露真容。匀称的鹅蛋脸上,两道柳眉细长,一双凤眼微吊,棱角分明、拒人千里的冷艳容貌,与她声音简直不能更加合适。
“师姐,这边事情解决,咱们该回洛云了吧?”
神都洛云,太苍京师。
“你可以回去复命了,不过我还不能回去。”
“啊?为什么?”
“师父另外给我安排了事情,我得去一趟东武城。”少女说着,将酒葫芦挑在了枪头上,“这东阳城里闹出个地煞境的妖怪倒是小事,只是此事背后恐怕还有黑手,斩草除根方能一劳永逸,所以师父差我查下去。”
“师姐你说错啦,那个树妖有天罡境嘞!”
姑娘闻言眯了下眼睛,丹凤眼梢射出一丝寒意:“天罡境?有那么高?”
“我虽然功力不如你,但对手是什么境界我好歹能觉察得出来——不仅是天罡境,还是甲等巅峰的大天罡!”
“是么?那个贾子英只有天罡乙等,难道另一人……”
微风拂过,佳人的镶银云纹黑袍、高高扎起的及腰马尾辫都晃动起来。
“听说是贾子英的同乡,叫白泽,是前东齐户部尚书白正明的三儿子。哦对了,他大哥,白温!”
“礼部郎中白君谦……”自言自语之中,她的嘴角忽然勾勒出一丝笑意。
“这一家子,各个都不简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