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都城正中那座深红色的宫殿却灯火通明,映得温室殿如同白昼一般。
琥珀酒,碧玉觞,琉璃盏,雕花银筷。编钟管竹乐声叮咚,司乐局众人舞姿曼妙,殿中更是香气袭人,恍惚间似是琼台仙境。
上元宫宴,阁宫上下无不锦衣华服,装扮一新,整个温室殿聚集了朝中权贵公卿的家眷,可谓花团锦簇。
然而任谁都无法否认,陛下身旁姗姗来迟的长公主最是容色倾城,灿若朝霞。
她身着银红色缠枝牡丹纹云锦广袖衫,墨色织金百福褶裙曳地,脚上的蜀锦五色莲花纹翘头履上,两颗圆润的明珠熠熠生辉。她乌发似云,并无过多钗环发饰,不过一对鸾凤步摇行走间流光溢彩,叫人一看便知绝非凡品。
箫云皎扶着樱草的手施施然向箫洵光屈膝,不待她开口,东晟如今的天子便亲自起身将她扶起。
“今日是中秋团圆宴,阿姐不必多礼。”
箫洵光自小就爱黏着自己的姐姐,如今当了皇帝,恨不能把江山分她大半,又怎么舍得让她行礼。
见箫云皎对他笑了笑,箫洵光更加高兴,让人领着箫云皎左下首入座。
这一落座,众人皆是哑然失色,有几个沉不住气的贵女命妇脸上的笑差点没挂住,频频往箫洵光右下首看去。
按东晟习俗,左为尊,刚刚崔太妃入席时想都没想就要往皇上的坐下首坐,却让首领太监亲自笑着给领到了右边席位。可这会儿长公主一到,皇上就亲自安排她居左,崔太妃脸上可称不上好看。
要说这位太妃,出身崔氏,从前朝至今,绵延百年,祖上还出过两位皇后,可谓是真正的世家大族。东晟开国之时,箫云皎的曾祖父没少被这些世家大族为难。后来为了图个名正言顺,便定下了儿孙皆聘世家女为后的约定。
她的祖父便是娶了卢家女儿,两人在一起倒是恩爱有加,虽只得两儿,但祖父一生只有卢皇后这一个妻子。箫云皎的父皇或许是被父母影响,也只愿娶赵皇后这一个妻子,不过……赵家只是武将出身,并非世家。
为此,她父皇没少抗衡,可最后……崔氏还是入了宫,甚至还生下了大皇子。
箫云皎记得,自己小时候,父皇母后一直恩爱,可每次只要看到崔妃,母后就要跟父皇闹一次别扭。偏偏崔氏也不是省油的灯,明明知道父皇不待见她,还隔三差五就要作妖。
如今也是。
箫云皎刚在左下首安坐,便有人过来奉酒布菜。她端起酒杯遥遥与箫洵光互敬,仿佛看不到斜对面坐着的人一般。
李青蕊软磨硬泡跟崔书窈坐在了一起,看见箫云皎到来后身旁的崔书窈便眉间郁郁,又看右上首崔太妃笑得僵硬,心下一动便小声对身后的侍女低声吩咐了什么。
一曲间歇,箫洵光沉稳的开口,“今日上元佳节,正逢沈将军凯旋。朕心甚慰,赐沈将军琼芳酒,与朕共饮。”
温室殿中位次按身份排布,唯独沈煜舟不论官品爵位,被安排在了左次席,也就是箫云皎之下。
沈煜舟和箫洵光一举杯,正对上箫云皎看过来的目光。
目光流转中,箫云皎举杯自己喝了一杯酒。
“哎呀。”一声娇呼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李青蕊拍着自己的衣裙神情慌张,见众人视线都在自己身上,忙跪下请罪,“臣女失礼,陛下太妃恕罪。”
上元节本是热闹欢庆的时节,又赶上沈煜舟大胜归来,箫洵光一向好脾气并无怪罪,倒是崔太妃柳眉一竖,出口训斥,“本宫记得李尚书家的千金平日里也是知书达礼的一个小娘子,怎么宫宴之上,也做出如此举动?”
李青蕊垂眸,“禀太妃娘娘,臣女……臣女不是有意为之,是……是……”
“吞吞吐吐做什么?如实道来便是。”崔太妃道。
“是臣女新得的扇面被污,臣女觉得着实可惜,故而失仪。”李青蕊说着,眼眶里还隐隐闪出几滴泪花。
崔太妃挑挑眉,饶有兴致般追问:“一副扇面而已,也值得吏部尚书之女如此珍视?”
李青蕊道:“是书窈姐姐所绘的远山图,臣女十分崇敬书窈姐姐之才,自是十分珍视。”
“若是书窈的图,如此被毁,确实可惜。”崔太妃点点头,“如此爱惜书画,青蕊倒是性情中人,起来吧。”
户部尚书心都快跳了出来,看着自己家女儿御前失礼,他又是丢脸又是忧心,看崔太妃脸色好转,才慢慢品味出女儿的意图。
于是他起身行礼,“臣代小女谢过陛下,谢过太妃。臣女失礼,又将崔小姐的远山图毁坏,臣回去一定严加管教。”
崔太妃此时到笑得和善,“倒不是没什么大事,我这侄女儿平日里就是爱些琴棋书画,李尚书家的千金也是无心之失。本宫那里正有一副书窈作的远山图,今日便赐给她,也算为她压惊。”
李尚书和李青蕊又是一阵谢恩行礼,不知谁先说起崔书窈京城第一才女的称号,一时间气氛热闹起来,更是有人提议崔书窈为今日佳节作画。
都说到这里了,箫洵光也没有拒绝,崔太妃更是乐见其成,宫人抬着书案画具进殿,崔书窈施施然起身行礼,低头作画。
箫云皎倚着扶手,一点儿不想搭理这场闹剧,不想偏偏有人往她身上带。
“长公主是身子不适吗?怎么看起来如此乏力?”崔太妃神情关切,“可是公主府的下人侍奉不周?不如本宫拨几个得力的去侍奉公主如何?”
箫云皎看都不看她,盯着作画的崔书窈开口,“本宫并无不适,身边侍婢仆从都是先帝赐给本宫的,如何会侍奉不力?”
“对了,”箫云皎又补充,“昨日承蒙太妃关切,本宫也为太妃备了一份谢礼,此刻该是送到寿安宫了,太妃可不要嫌弃。”
语毕,箫云皎转头关切起箫洵光的衣食起居不再理她,崔太妃想着箫云皎刚刚话中所提之事也没有再跟她说什么,倒是给身旁的贴身侍女使了个眼色。
很快,有宫人找到崔太妃身边的侍女说了些什么,那侍女神色微变,附身在崔太妃耳边低语几句。
崔太妃听后便似吃了只苍蝇般神色复杂,但自小养成的规矩让她硬是在一个呼吸间调整好了表情,又变成了那个风光无限的崔太妃。
崔书窈放下手中上好的羊毫笔,冲上首几人福身行礼道:“臣女献丑了。”
墨迹未干,不便拿起向众人展示,箫洵光到底少年心性,对箫云皎道:“皇姐,咱们一起下去看看?”
见他感兴趣,箫云皎也不想扫兴,拢了拢袖子,“既然陛下想看,那便一起看看吧。”
箫洵光一起身,底下众人哪里还敢坐着,纷纷跟在陛下公主身后观赏画作。
“呀,此画中所绘,莫不是绮梅山的雪景?”御史大夫卢克己素来喜好诗画,见到画作便忍不住品评一番,“此画骨法用笔,气韵兼具,可谓佳作啊。”
箫云皎捎带着看了一眼,不得不承认,崔氏的这个女儿确实有些本事,这副《雪梅图》让她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头坐实了不少。
这些世家大族对子女的教养还是很看重的,只是可惜了,这些本事仅仅为一家所学。
众人品评了一番,崔太妃欣然开口,“书窈的笔力又精进了。”
崔书窈恭敬低头,“太妃娘娘谬赞,书窈愧不敢当。”
崔太妃慈爱地拉着她的手,对着丞相崔谨道:“哥哥,你这个女儿确实出挑,本宫看她可比看自己的儿子舒心的多,不就让本宫做个媒,给书窈指一门好婚事如何?”
崔谨满脸谦卑,“臣这个女儿在家中排行最小,自小便柔弱,臣和夫人都想为她寻个能护她安稳之人,太妃娘娘原为小女费心,那自然再好不过。”
“书窈如此才貌,必然要配个俊朗无双的好男儿。”崔太妃面有为难之色,环视温室殿一周,眼神突然定下。
“瞧本宫这脑袋,真是年纪越大越糊涂了,这不是就有一位嘛!”
箫云皎听到这话突然神色一冷,眼神如刀刃般看向崔太妃。
“沈将军,本宫看你和书窈郎才女貌,登对极了,欲给你二人保媒,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碧玉觞被箫云皎重重放在桌案之上,上好的琼浆溅出少许滴在了她的手上。
可她并没有管手背上的酒渍,跟众人一起看着起身行礼的沈煜舟。
“臣谢过太妃娘娘夸赞。”
箫云皎藏在衣袖下的手攥成拳头,用力的连骨节都有些发白。
以崔相为首的崔氏及众世家掌权几十年,自父皇登基便开始有意收拢权力,奋力十余载才将朝堂局势稳在两方持平的势态之下。
若崔氏以婚约拉拢沈家,再有武将助力……
若沈煜舟应许……
“不过,臣已有意中人,怕是不能承担太妃娘娘这份美意了。”
此话一出,温室殿众人脸色各异。崔太妃与崔相看似笑容满面,细看之下笑得却十分勉强,崔书窈低着头,羞涩的神色变成了羞愤,箫洵光满脸好奇,时不时还偷瞄一眼姐姐的脸色……
“嘶。”指甲折断在手心,疼的箫云皎倒抽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