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外间传来了一串脚步声,看来来的还不止一个人。现在纪念堂的大堂里正在演那折《战无双》,没想到还有人不爱看戏而跑到这儿来了。虽然也不至于有什么大碍,但还是别和他们打照面为是。我也小声道:“到亭后去吧。”
后院虽然不小,但若是刻意避开,只怕反会惹麻烦。好在三圣亭中这三块石碑将亭子拦成前后两段,我们转到碑阴处,对方看不到我们的样子,也不会对我们感到奇怪。
刚转到碑阴,便听得身后有个人道:“三圣亭便是前面吧?”
这人的声音倒也年轻。话音甫落,便听得另一个人道:“应该在这儿了,将香点起来吧。”
原来也是来进香的。这几人现在来给三军圣进香,倒是让我生了几分好感。而碑阴原来也有字,却是三军圣的小传。爷爷的小传我先前在明心院那本《将星录》中读到过了,而那庭天作为数百年前的古人,五羊城的课本上也提到过,倒是名列三军圣第一的陆经渔,经历倒是知之不详。《将星录》上肯定也有他的小传,但当时我只关注爷爷的词条,根本没去看,便站在碑阴慢慢地读着。
碑阴这篇小传是某个精于书法之人所撰,字迹非常漂亮。而陆经渔的传记写得相当简明扼要,说他自幼追随第五帝国权武侯,少年从军,北拒翰罗,南征共和,立下不世之功,在当时的怪物大军蛇人出现时,陆经渔力战捐躯,是当时人类抗拒怪物大军的第一批牺牲者,为人类最后的胜利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云云。
想起五羊城的课本上并没有说第五帝曾经在抗击蛇人时的作用,我不禁有些黯然。《将星录》中并没有抹杀共和军抗击蛇人的作用,由此来看,大齐帝国似乎还比自诩是光明正确所在的五羊城更公正些。我正想着,那几个人已到了碑前,却听得有人道:“咦,还有人在啊。”
这是第三个人的声音了。从碑的缝隙间看去,来的也确实有三个人。方才第二个开口之人道:“我们进香吧。”
这人多半是三人中的首领。他也没想到除了自己三人,居然还有我们两人在三圣亭,所以只想着早点回去。那第一个人道:“楚帅的碑便在最右边,先替朱先生上了这支香吧。”
这人说得并不响,但我一听到他口中的“楚帅”二字,心里便是一阵激动。没想到,这三人竟然是特意为我爷爷来进香的。舅舅跟我说过,爷爷在帝国还有不少仇家,连方老都恨死了我爷爷,却不料还有这三个人。我看了看边上的项天戈,他也有点吃惊。我已然按捺不住,从亭子左侧绕了出去。
这三个人来祭祀我爷爷,自是值得结识之人。我在雾云城,除了舅舅一家,几乎再没有一个可以相信之人,如果能结交这三人倒也不错。
我一从亭后走出来,却见那三人都跪在我爷爷的碑前。行这般大礼,我也有点没想到。当听得我出来的声音,那三个人都抬起头来,只是一看到我,跪在最外侧那人猛地跳了起来,伸手按向腰间。
这是要拔刀!
他是昨晚拦截项天戈中那个使短棍之人!另两个自然也是他的同伴了。我做梦也没想到给我爷爷上香的居然是他。挑在纪念堂与项天戈见面,为的正是避开闲人耳目,可天晓得哪壶不开提哪壶,最担心什么偏生来什么。这三人本领非凡,单打独斗我没信心能赢,更别说现在是在纪念堂里,外面还有一大堆卫戍。
不过,对他们来说,显然也一样,同样不敢惊动卫戍,因此当那最外侧之人一跳起来,领头之人随即也站了起来,却伸手拦住了他,只是打量着我和项天戈。
我和项天戈同样没带武器,他自然不急着动手。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们两人,这人沉声道:“两位也是来给楚帅进香的?”
听得他问出这句话,我心中已是一宽。我和项天戈留在爷爷碑前的香他们显然也看到了。这两束香燃去得不多,显然也是刚插上不久,自然最有可能是我二人留下的。而他们给我爷爷行大礼,显然不会是和我爷爷有仇。我顿了顿,沉声道:“不错,楚休红元帅与我俩都极有源渊,请问三位尊姓大名,为何也为楚帅进香?”
我比项天戈小很多,不过项天戈显然不擅言辞,现在也只有我去和他们交谈,我现在也是赌一下自己的运气。如果一味地回答他们的话,一旦哪句不对,搞不好马上就要动手,因此必须反客为主,先搞清他们的来历。至于说我和项天戈都和我爷爷极有源渊,这句本来就是事实,我说得一点都不心虚。
他三人互相对视了一下,当先那人道:“在下魏怀贞,这位名叫陈嗣仓,那位是文德。”
这魏怀贞说的陈嗣仓便是昨晚使短棍之人。这人的本领倒也未必就强过魏怀贞和文德,但昨晚他出手最为狠辣,两根短棍以双刀术使来,项天戈被他逼得几无还手之力。我最担心就是此人不由分说又要动手,但魏怀贞现在将三人的名字一报,我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无论如何,不会马上翻脸动手了。我道:“我叫郑翰白,这位乃是我师兄项天戈。”心想谈伯伯虽然没有正式收我为徒,但他教过我流华妖月斩,当然也可以算我老师。项天戈是他师侄,当然也是我师兄了。
魏怀贞抬手拱了拱道:“久仰久仰。两位刀术不凡,但不知两位因何要伏击黄公子的公义组?”
项天戈一听到“公义组”三字,脸一下涨红了,低低喝道:“这些杂碎,害死了我妻子,死有余辜!”
这魏怀贞的谈吐甚是斯文,这句话说得也温和,但话中隐隐已然有了一丝隐隐的敌意。昨晚和他们动过手,这个梁子如果揭不过去,敌意仍然解除不了。而项天戈这一声喝便如打开了什么机关,陈嗣仓和文德二人忽地退后一步,两人同时将右拳举到胸前,左拳放在腰间。这两人的架势一模一样,显然用的是同一路拳术。我见势不妙,也退后一步,双拳护住前心,摆了个斩铁拳月之路的起手式,说道:“项师兄的妻子因为那伙公子哥所辱坠水过世,魏先生,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
项天戈跟我说的话,虽然我也不敢尽信,但现在这当口,就算不信也得硬着头皮上了,何况我已是信了七八成。但如果魏怀贞真要动手,那也说不得,这一路“月之路”连环使出,务必先将这人擒住,另两人多半不敢乱来。但魏怀贞并不曾摆出架势,只是淡淡道:“原来如此,怪不得项兄只伤人而不杀人。”
项天戈原来没杀过人?我先前听他咬牙切齿地说自己妻子被那些公子哥挤下河溺死时的模样,只道他定然出手毫不留情地杀人,所以那些人才不顾一切围攻他。
魏怀贞正若有思地想着,身后那陈嗣仓忽道:“怀贞!”
这陈嗣仓的声音有点急切,听得出乃是迫不及待准备动手。但魏怀贞转过头,慢慢道:“嗣仓兄,我们五德营的五律,你还记得么?”
陈嗣仓还不曾答话,项天戈已然惊道:“你们是五德营?”
五德营,这是一个已然成为历史的名词了。我也大为吃惊,说道:“你们是五德营?这怎么可能!”
据《将星录》所言,五德营乃是在共和军得国之时败亡,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三人居然自称是五德营中人。三人年岁都不大,那个文德想必最大一些,长了一部短髯,但年纪顶多也就三十岁,魏怀贞比项天戈还小一些,比我也就大了四五岁罢了,而陈嗣仓也不过二十五六而已。但今年是共和四十六年,共和得国距今已四十年,这三个人怎么算都不可能是五德营中人。
听得我们异口同声地惊呼,他三人齐齐转过头来。魏怀贞道:“你们知道五德营?”
项天戈道:“先父就是五德营老兵,当年因为受伤离队,生前不知跟我说过多少遍。”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想必颇以他父亲曾加入五德营为豪。只是这些年来,既没有人会关心此事,也不能向别人说起此事,现在竟然面对三个五德营中人,他自是大为激动。只不过他是一副要与对方化敌为友的神情,但我看得出魏怀贞三人仍是将信将疑,特别是那个陈嗣仓,眼中仍是满含敌意。
这时魏怀贞道:“原来如此,难怪两位也来祭祀楚帅。”
魏怀贞这人年纪不算大,但城府应该很深,这句话说得也是平静如常。那陈嗣仓已然小声道:“怀贞,别忘了朱公子的托付!”
我也不知那朱公子到底托付了什么,但听起来多半不是好事,心中便是一忐忑,那魏怀贞却已然抬起头道:“此间不便深谈,郑兄,项兄,我们还是去边上找个说话的所在吧。”
虽说现在后院没什么人来,但今天纪念堂聚集了那么多人,确是不太好说话。而魏怀贞这么说法,我心中却也多少定了些。我道:“这儿边上有家百家面,甚是出名,去那儿坐坐吧。”
听我说要去百家面,那魏怀贞眼中露出一丝难色,但马上点点头道:“好,请郑公子带路。”
我心中窃喜。这百家面是舅舅告诉我的,要谈事,在这种饭店面馆最为合适,一来安静,二来纵谈不拢也不至于大打出手。项天戈一听他们是五德营,便一副一厢情愿要与他们推心置腹的模样,但他们昨晚还在一心要拿下项天戈,无论如何都不能不防一下。而我提议去百家面,更重要的还是另一个原因。
魏怀贞这人不卑不亢,气度不凡,但这样的人也最会打肿脸充胖子,就算囊中羞涩也要强自撑着,他这略略一犹豫证实了我的猜测。这三人本领非凡,但衣著都不怎么样,显然颇为拮据。没钱的苦处,我知之甚深,不然也不会冒险去拳场挣钱,惹出这许多事来了。现在舅舅给了我两个金币,在那百家面开上几桌都不在话下。俗话说:吃人的嘴短。当我请他们吃上一顿,这三人就算再有不忿,对我终不好意思再有什么敌意了。而他三人来自五德营这个我爷爷手创的军团,我也极其想知道其中原委。一见他答应,我忙道:“那三位兄台请随我来。”
从后院走出来,正听得前面传来一阵高亢的唱曲之声:“你看他战甲生光逼日月,你看他刀枪林立寒霜雪,你看他大旗割风笳声咽,你看他尸骨堆遍江头缺……”
这多半是那名列八小仙的宓仙根在唱。纪念堂平时要肃静,今天乃是特例,但戏班平常惯用的锣鼓都收了起来,只有几把胡琴伴奏。只是乐声越简单,越发显得这段唱词苍凉,看来宓仙根还真个名下无虚,大堂中的看客鸦雀无声,只有这唱曲之声萦绕。我们沿着外壁走过时,那歌声透壁而出,恍如就在身前。当走出大门时,只见那几个维持秩序的卫戍还挤在门口细听。待走出了十余步,还听得风里传来几句尾音:“这也不是江水,是流不断的英雄血!”余音袅袅,仿佛一根铁线长长掷入天空。
百家面就在纪念堂西边约摸百余步处。一进门,一个店家迎了上来道:“几位客官请。”
这店名叫“百家面”,门面倒也不小,两进的门面甚是敞亮,台前挂了很多小木牌,每个牌子都是一样面点。我道:“你们这儿只有面么?”
那店家道:“公子要吃什么,只要有的,小店都做得上来。面也有,饭也有,酒也有。”
我道:“那能开个五人桌么?要个包厢。”
一听我说要在包厢开个五人桌,魏怀贞他三人眼中又有点慌乱。我虽然在和店家说话,但眼角余光仍是看着这三人。如果一人一碗面,他们应该还付得出账,但要开一桌却是力有未逮了。我心中暗笑,却听那店家道:“有,有,不知公子要哪一档的酒席?小店有三等,上等八银,二等六银,三等只要三个银币便够了。”
我暗自咋舌。一金兑十银,一般来说,三口之家养一年也就是十来个金币,这一桌上等席一下子就要花掉差不多一个月的用度,我敢说魏怀贞多半拿不出来。我从怀里摸出一个金币道:“那开一桌上等席吧。”
我一掏出金币,那店家有些吃惊,但脸上登时露出笑容道:“好,好,那我带公子上座。”
我们五个人一同进来,因为是我付的钱,他一下子就只向我一个人献殷勤了,仿佛另外四人都不在一般。我转身向魏怀贞道:“几位兄台,恕我僭越。”
魏怀贞的神情多少有点不自然,说道:“多谢郑公子。”
虽然请一桌上等席我其实也很心疼,但好在钱是舅舅刚给的,这种过手之财花了还不算太心疼,更主要的是我有意要杀掉魏怀贞的威风。这魏怀贞虽然在他三人中年纪最小,却是三人的首领。我敢说,他绝对没有抢着做东的能力,那么他下意识就会觉得低我一头了,然后说话时,不论我说什么,他都不会因为我年纪比他小好几岁而轻视我。
雾云城乃是帝国首善之区,百家面的包厢布置得亦是不错,甚是干净清雅,桌上也铺着新桌布。我们一坐下,那店家马上就沏好了茶,说道:“公子,您先喝两口茶,小人马上去招呼上菜。”
我点点头道:“好吧。”心中却不住地转念着该如何开始发问。五德营。这个名字以往对于我来说,只是个陌生的名字,但现在在座的五个人都与这三个字有不解之缘。只不过不论是魏怀贞他们三人,还是项天戈,都猜不到与五德营最有关系的其实是我。这个爷爷手创的军团,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组织?我既是好奇,更有种说不出的触动。只是还不曾问,却听魏怀贞道:“郑公子,冒昧问一句,令尊大人是哪一位?”
我道:“家父啊,名叫郑司楚。”
我一说“郑司楚”三字,项天戈还没什么,魏怀贞他们三人忽地一下站了起来,喝道:“什么?”
他们这模样,似乎马上就要动手了。我只觉头“嗡”地一下,心想爷爷在帝都有很多仇人,没想到父亲被帝君很看重,却似乎和这几人有大仇。我道:“三位兄台听说过家父么?”
魏怀贞的眼中阴晴不定,身后那陈嗣仓喝道:“郑公子……”只是没等他再说,魏怀贞已抢道:“郑公子,令尊大名,我们在西原时亦是如雷灌耳,不意在此得遇郑将军哲嗣,真是三生有幸。”
他口中说是“三生有幸”,但眼里却隐隐有些异样,既有种真的仰慕之色,也有些恨意。我已是摸不着头脑,也不知他们到底和父亲有没有仇,说道:“魏兄,我年纪幼小,家父很多事不曾跟我说过,还请魏兄多多指教,你们怎么会听过家父之名的?”
魏怀贞犹豫了一下,正待开口,这时一个跑堂推着一辆小车进来。车上装满了热气腾腾的碗碟。他将那些大大小小的碗碟在桌上放整齐了,说道:“客官,请慢用。”待他掩上门退了出去,魏怀贞长吁了口气,说道:“郑公子,令尊大人没跟你说过他在西原与五德营的一战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