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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改弦易辙(中)(1 / 1)

受降仪式是共和四十六年七月二十五日举行的。对于五羊城而来,从这一天起,原本不得不摆在第一位的大齐同心十九年年号反而得以除去,改称葵花王朝三百四十六年。因为正好相差了三百年,最早开始欢呼的是学校里那些年幼生徒,因为他们不需要再刻意去记相差了二十七年的大齐年号了,而对于一般民众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可以接受的,因为一切与以往都没什么不同。只是,五羊城执政府里,却开始了一场不亚于惊涛骇浪的突变。

第一个浪,是从七月二十五日晚间吏部司长居信廉的自杀开始的。

五羊城五部司司长中,居信廉的资格并不算老,但他对共和的信念最为坚定。五羊城向大齐帝国称藩,就已让他耿耿于怀,现在竟然更成了这些金发碧眼的葵花王朝的海外领,让他越发难以忍受。受降仪式上他就险些发作,但也知道发作了没半点好处,只是让五羊城徒增一番屈辱,因此他在于佩利的墨龙号上强忍着一口气卑躬屈膝,回到家里,便穿上了吏部司司长的制服,当夜写了一封长长的遗书后服毒自尽。这遗书中对五羊城执政府上下破口大骂,唾骂他们只知自己的荣华富贵,然失去了气节。

“天地有正气,唯在士之一死。信廉不才,愿著先鞭,以告共和前贤于地下。魂兮归来,以瞻家邦。”

居信廉这封遗书写得掷地有声,特别是最后两句,本是前朝帝国军的葬歌。共和国成立之初,这葬歌曾经遭禁,后来也无人传唱了,曲子都被改成了一首杂曲,但记得此歌的老年人还有不少。虽然执政府在居家家属报告居信廉死讯不久就下令封锁消息,可这遗书还是不知被谁传抄了出去,不胫而走,才几天便传得满城都是。据说不少老人读到最后这几句时,都为之落泪,有些感情丰富的甚至号啕大哭。

这件事其实并不算大,但让杜休伦有点措手不及。杜休伦也没料到居信廉这等高官居然会不惜一死以殉信念。他本来觉得凭借于佩利的舰队之威,足以压制任何五羊城异动,但出了居信廉这等人,五羊城民心已开始有不稳的迹像。一旦真个爆发出来,后果实是不堪设想。

究竟该怎么办?杜休伦心头不禁有些茫然。他虽然学会了这个地方的语言,也了解了此间的风土,但对这里的民情仍是始料不及。这种事一旦处理不当,只怕会变成一场暴乱。于佩利提督现在最重要的便是尽快尽多地收集资金,因此这当口千万不能出乱子。

也许,应该以严刑威吓,将这件事压下去?

正当杜休伦沉思的时候,门外响起了侍从陶伯特的声音:“休伦大人,五羊城的王司长大人求见。”

杜休伦怔了怔,才省得“五羊城的王司长”指的当初初来时曾见过一面的礼部司司长王趾青。此人在接到第一次下书后便让自己文书金秋范出面交涉,以示不屑,但上回受降仪式上倒是然没了那回的排场,伏地行礼很是恭敬,这回更是用了“求见”一词,自然再不摆谱。杜休伦道:“那就请他进来。”

王趾青进来的时候,杜休伦站都没站起来,只是点了点头道:“王大人。”王趾青倒是没半点不快,深深一躬,说道:“杜大人,王趾青有礼。”

杜休伦心中实是有小小折辱他一下的意思,但见王趾青前倨后恭至此,他也不好太过傲慢,又点点头道:“王大人好。不知王大人此来,有何指教?”

他虽然已是放下了折辱王趾青之心,但生就的骄横性子,这话仍是相当不客气。只是王趾青却浑若不觉,又深深一躬道:“杜大人,近来城中为居大人之死,颇有民议,趾青实恐有宵小借机生事,还请杜大人三思。”

杜休伦没想到王趾青一语便说中了自己的心事,不由一怔,不自觉放缓了口气道:“王大人可是有何好主意平息此事么?”

“趾青不才,但不知杜大人有何打算?”

杜休伦犹豫了一下。他实不愿将自己的心思阖盘托出,沉吟了一下道:“于佩利提督要我尽力平息民议,使万民能够安居乐业,一仍其旧,所以敢有非议者,当以重刑处之。王大人以为如何?”

这样的应对杜休伦并非没想过,但他也深知于佩利的舰队虽然凭飞龙军击垮了五羊水军,但要压制城还力有未逮。这样的高压万一未能取得预计的效果,反成引火烧身之势,就算于佩利提督最终动用飞龙军强行压制,可民心一失,再要收回来便难了。三圣皇的计划是得到一个富庶的五羊城,使之成为葵花王朝立足中原的桥头堡,而不是一个残破不堪、毫无用处的废城,所以他一直拿不定以高压压制的决心。只是虽然不能决定,他却仍是说出口来,想看看王趾青怎么说法。

杜休伦刚说完,王趾青一抚掌道:“杜大人明鉴!乱世用峻法,我中原古人有此明言,杜大人神目如电!”

杜休伦一怔。他本来觉得王趾青定然是会要求怀柔,再听听他说的怀柔之策是否可行,实是没想到王趾青竟会赞同强力压制。这般一来,他反倒不好接口了,说道:“王大人也这么想么?”

王趾青点了点头道:“峻法重典,乃是治乱之虎狼药。虽然不能轻用,但紧急之时,非此不可。杜大人,五羊城既蒙葵花王恩典,收为海外领,自应爱民如子,万不可姑息纵容,使宵小跳梁。”

杜休伦听王趾青说得甚是慷慨激昂,心想旁人若不知身份,只听这一席话,大概会以为这王趾青才是于佩利的通事。不过他也知道,每次征服一个地方,首要之事是尽快平息混乱,如此这地方才能步入正轨,正为为葵花王军提供源源不断补给的基地。五羊城是他们这一路征服的最为繁华的一个地方,特别是军队相当有战力,如果不是于佩利提督有那支飞龙军,胜负只怕还未可知。作为本地高官的王趾青,就算当初他摆了不少架子,但现在能如此配合,可见还是个识时务者。杜休伦也提起了兴趣,问道:“只是现在民心尚不曾完平定,现在以重典,反一激发民变,又将如何?”

王趾青道:“过犹不及,所以依趾青之见,眼下应该双管齐下,恩威并重。对以口舌乱民心者,当治以重罪,同时又要为万民树标,以示葵花王之仁厚。”

杜休伦越听越是入耳。软硬兼施,恩威并重,这一手也是他这一路来惯用的。但先前征服的那些小国,有些还几近蛮荒,但看到于佩利提督的舰队到来,轰出一炮,但让他们震惊万分,如见天神。然后再加点怀柔手段,那些小国寡民无不心悦诚服,很好治理。可是五羊城因为繁华得较葵花王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五羊城民不是开一两发炮就能震慑得了的,所以于佩利提督也不得不出动了飞龙军。可飞龙军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动用的,对这座城池该如何恩威并重,杜休伦实在还没听。听得王趾青此言搔到了心头痒处,他道:“请教王大人有何良策?”

杜休伦这人虽然相当骄横,但也有个好处,就是从善若流,否则于佩利提督也不会将如此重责交给他了。相比刚才,此时他对王趾青已经相当客气。王趾青当然也觉察得到杜休伦态度的变化,从怀里摸出一个卷轴道:“杜大人,趾青已写成一文阐明此事,请杜大人过目。”

杜休伦见他拿出卷轴来,心中却不禁有些叫苦。他虽是通事,但只是口语流利,写字却相当一般。若是这文书写得很是潦草,只怕他会看不懂。但接过来拉开一截,只见这文书写得一个个字端端正正,极是好认。而粗粗看下去,行文也十分浅白,完看得懂。

这文书也不长,分门别类,写了八款条文。这八款都是非常实际的内容,其中第三款就是讲对居信廉的处置。王趾青说,五羊城民因为向来尊重忠孝之人,因此居信廉可以大力表彰其忠。这样一来可以平息此事给城民带来的震动,二来也能乘机确立葵花王的合法性,因为如此一来,持异议者若要反对葵花王,就得连居信廉也一并反对了。另外几条诸如安抚十三行、为执政府原人员加薪之类,基本上都是避重就轻的好法子,杜休伦看了一遍,又回过头去看了一遍,叹道:“王大人,你这八款条文,真是及时之雨啊。”

王趾青道:“趾青不敢,还请杜大人斟酌。总之若有何用得到趾青处,趾青万死不辞。”

现在杜休伦已是对王趾青刮目相看,说道:“王大人,请你在外间稍候,待我将这八款细读一遍,然后再来请教。”

从杜休伦口中说出“请教”二字,算得上极为难得了。王趾青面不改色,深施一礼道:“趾青不敢。杜大人有何用得着趾青处,趾青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他一张脸正经得跟刷过一层浆糊也似,心中却暗暗地舒了口气。

杜休伦为治理五羊城而苦,这一点王趾青自是看得清楚。与在五羊城任职半辈子的王趾青相比,初来乍到的杜休伦虽然有威力无比的于佩利舰队做后台,但想平息五羊城,实是一件难事。不过,也正因为看出了这一点,王趾青发现了自己千载难逢的机会。

虽然已经是五部司中排第一位的礼部司司长,但也仅仅是五部司司长之一而已。想要爬到大统制的地位,王趾青在二十多年前就知道绝无可能了。只要北方还压着这个大齐帝国,五羊城大统制位置上的,就只能是陈虚心这样不通世务的傀儡,绝不会是生就了一颗玲珑心的自己。只不过这个铁律,今天却要打破了。因此在居信廉看来是奇耻大辱的受降仪,在王趾青看来却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也知道杜休伦第一次来下书时,自己愤于书中的不逊之辞,对他颇不礼遇,这已是走错了第一步棋。也正因为第一步棋错了,接下来的步数就必须步步对,绝不能再有差错。他开始并没有出手,一直要等到居信廉之事激起的民议越来越汹涌,算定杜休伦焦头烂额之际出手。这八条,是他宦海沉浮多年才得来的经验,有的放矢,必能立竿见影。只消杜休伦不是陈虚心那样不通世务,就定能看得出其中的价值。

果然,他在外屋并没有等多久,便听得门一下又开了,杜休伦满面春风地出来,大声道:“王大人。”虽然还没听杜休伦说什么,但一见他这模样,王趾青已知自己所料得中,这八款条文必定极得杜休伦之心。

第一步虽然错了,但第二步却是连本带利,都赢回来了。

王趾青暗暗想着。他站起身,恭恭敬敬道:“杜大人。”心中却如有一道毒水泛起,暗暗想着:“郑司楚,你的死期到了。”

就在王趾青面见杜休伦的当口,郑司楚自然根本料不到这位礼部司长会对自己有如此刻骨的仇恨。他坐在城南的一座酒馆二楼靠窗口,一边啜饮,一边望着远处的港口。尽管港口所悬的旗帜,那面帝国旗已换成了葵花旗,但别个几乎完没有两样,仍是樯橹如云。因为刚实行的福寿·膏禁令已经被废除,连专卖法都已失效,现在五羊城里的福寿·膏店已是变本加厉,比当初最高峰时还要多了。因为店一下子多了那么多,货源也畅通无阻,福寿·膏的价格降了两成,所以现在最开心的是那些瘾君子和生意一下好了好几倍的福寿·膏店主,而港口也较以前更加热闹了。只是对郑司楚而言,心头却是说不出的酸楚。

他决意放弃一切,以一生来守护的共和火种,竟然这样毫无预兆就濒临熄灭,实是他根本就不曾预料到的。只是现实就是现实,当看到突如其来的葵花王朝舰队以压倒性优势摧毁了五羊水军时,郑司楚的心头第一次被绝望所充满。他少年从军,屡赴沙场,败仗也打过很多,但以往打了败仗,总保留着一股不肯服输的气势。然而那天见到葵花王军摧毁五羊水军的时候,他第一次感到了绝望。

连宣鸣雷也根本抓不住半点胜机,难道葵花王军是无敌的么?郑司楚那天虽然也想过不下十个对策,只是想到最后,仍然不得不承认,这些对策都毫无用处,就目前而言,葵花王军的确是无敌的。他性情虽然倔强,却也很能变通。愿赌服输,既然真个打不过,那么就只有投降一条路。死战到底,任何人都打个粉身碎骨,这等不屈固然可以赢得旁人的赞颂,却毫无用处。上一次他已经做了这样的选择,这一次他仍然做出了这样的决断。

尽可能保留力量,努力寻找契机,然后做致命一击。那一天当宣鸣雷魂不守舍地逃上岸来,郑司楚也已看出宣鸣雷已有自杀殉国之心时,就是这样劝告他的。

死很容易,活下去才艰难。这句话,其实是郑司楚这些年来深藏的心声。他以自己的前途与名誉为代价,终于守住了五羊城这颗共和仅存的火种,现在虽然比那一次更加艰难,却也越发需要隐忍下去。宣鸣雷能在投降仪式上一反常态,不惜阿谀奉承杜休伦,正是得了郑司楚之劝。而他们的目的,就是集合五羊军最后的力量,夺取复兴号出海。

昔年傲视天下的五羊水军基本已经毁灭了,然而仍有许多不甘为奴的军人。宣鸣雷因为得到了杜休伦的信任,甚是自由,却也乘机联络了许多旧部,包括谈晚同、崔王祥、叶子莱诸人。想凭复兴号对抗葵花王军,自然绝不可能,只是复兴号原本就是远洋战舰,一旦出海,那便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了,葵花王军的飞龙军再厉害,想在茫茫大海上追杀复兴号也不太可能。而一旦在海外立住脚跟,就可以联系各方力量,甚至傅雁书这个视自己若仇雠的师兄,合力向五羊城发起反击。

只消火种不灭,总有一天会成燎原之势。那天宣鸣雷正是听郑司楚的这句劝告,才彻底打消了自杀的念头。这些天他一直在暗中布置,借居信廉之死大做文章,挑动民议,也是他让副将赵西城在暗地里推波助澜。这一天已是八月二日,他与郑司楚商议的,便是八月三日行动,今天乃是最后一次碰头。只是郑司楚等了半天,仍不见宣鸣雷出现在这酒楼里。

难道是出事了?

郑司楚又浅浅啜了口酒。这酒很淡,郑司楚酒量也不小,但他自律极严,就算这等淡酒也只是小饮一口。正有些着急,却听得身后有人轻声道:“谢兄。”

这正是他与宣鸣雷商议好的。郑司楚已有二十多年不在公众露面,骂名虽著,但认得他的已经没几个人了,但宣鸣雷作为五羊城次帅,又长了一部络腮胡,极是威武,也非常显眼,所以商议好不以本名相称,郑司楚易姓为“谢”,宣鸣雷则易姓为“沈”。听得宣鸣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郑司楚一颗心终于放下,扭头道:“沈兄……”只是一句话还没说完,却是一愕,若不是嘴里那口酒已经吞了下去,只怕尽数都要喷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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