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瑜脸色铁青地问:“顾嘉清人在哪里?”
殿中众人都被她的行为吓了一大跳,送来漆盒的李德海更是还是被唬得欠过身子躬身垂头。
“回殿下,顾将军……如今怕是已经出宫去了。”李德海低头小心地道。
卫瑜胸中憋着一口气,满心都是深深的被冒犯的恼怒。
顾嘉清这是什么意思?是在暗示她,还是在挑衅她?
殿中的宫人都不知道她的怒火从何而来,全都惴惴不安。
殿中安静得落针可闻,卫瑜勉强平复了心绪,搭眼一看点头垂头搭闹的众人。
“本宫还有伤在身,公公若是没有别的要事,就先回乾元殿吧。”她语气生硬地道,脸色仍旧不太好,也懒得解释自己的失态。
李德远虽然不明所以,但在宫中多年的经验告知他此时不宜细究,他本以为顾将军才刚救了公主一命,答应他是在卖两人一个好,一箭双雕,没想到反倒惹了一身腥,正暗自后悔。
听了她的话如逢仙乐,连忙颔首道:“是,奴才告退。”
卫瑜看着地上的那块锦帕,胸中火气更加上涌,忍不住抓起手旁的迎枕丢了出去,怒道:“把那东西给我扔了!”
“是。”
宫人急忙捡起地上的漆盒,正要转身退出殿门,忽听到方才还暴跳如雷的人又道:“等等。”
卫瑜深吸一口气,克制住颤抖的双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神冷冽,“算了,拿回来吧。”
于此同时的宫门口,顾嘉清骑在马上,牵着缰绳,跟着前方指路的侍卫在庄严肃穆的宫门之前慢行。
顾家离京已经有二十余年,在京中的宅子早就荒废了。
顾嘉清从皇宫中出来,依言前往成帝才刚赐下的宅子中歇脚。
他的速度不急不缓,有种成竹在胸的气定神闲,一直到走入闹市,侍卫落于他们两步,他才侧头一瞧跟在身旁的十三,“如何?”
十三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低声回答道:“李公公说,公主勃然大怒,当场把东西给扔了。”
果然如此,顾嘉清嘴角勾出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事情变得有趣了起来。
……
顾嘉清的到来,如同一块巨石落入平静的潭水,在朝堂之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大殷已经有接近二十年没有发生过重大战事了,若顾嘉清所说都是真的,那此战将会是打前朝武帝西征后至今,朝中遇到的最大的一场战事。
不可不重视。
整个朝野上至成帝下至百官,都进入了紧急备战状态,六部九寺都运作了起来,纷纷开始清算国库,预备粮草,做好战前准备,严阵以待。
而原本对此事还将信将疑的项斯远则大为意外,找这样看来,西北的消息今日才传进宫中,连皇上都不得而知,是谁给卫瑜传的消息,怎么她能提前预知此事?
他十分惊疑,但是听闻那日他离开之后,卫瑜到白马寺还愿的途中遭遇刺杀,九死一生如今还在养伤,也就没有机会亲口向她询问求证了。
因为此事,锦衣卫这些时日在京城各地四处巡查,闹得官员们都心惊胆颤,虽说身正不怕影子斜,但屠刀悬在脖颈之上时,有多少人能真的泰然自若呢?
因为此案发生在城郊,作为执掌京中治安的衙门,五城兵马司也要配合锦衣卫查探,项斯远这半个司长是卫瑜的人,自然希望能尽快找出凶手。
京畿司理这官职虽然听起来像个看大门的,但毕竟冠了五品的品级,职务也不至于真那么狭隘,五城兵马司负责京城及近郊治安,司中设有刑狱,可掌京中部分人员刑狱讼案之事。
近来他也忙得脚不沾地,每日都在京中四处查探,这日他紧跟着一跳线索寻到平康坊中,才走到坊前,就见坊中那座沉寂已久的前朝永安亲王府已经改换了门庭,车马如龙,热闹非凡。
如今,这里应该叫做顾将军府了。
镇北将军府驻守西北多年,这是皇上对四十万雍军的礼遇。
项斯远瞥了一眼,只见得黑漆大门恰好正在此时洞开,一名长袍广袖的俊美男子缓步迈出,平静如古井深潭的瞳仁遥遥望来,仿佛命运一般的,恰好对上他望过去的眼睛。
四目相对间,项斯远不知道为什么,胳膊上竟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几乎有一瞬间以为对方正在注视一个死物。
明威将军,顾嘉清。
他脑中浮出这个姓名,毫无异常地挪开了视线,一拉缰绳,催动身下的马匹继续朝前走去。
根据刑狱才刚审出来的口供,刺杀昭阳公主的人,就在平康坊之中。
顾嘉清收回视线,回头问一旁的十三,“那个人是谁?”
那张脸,他似乎有些许眼熟。
十三思索了一番,回答道:“好像是新上任的京畿司理,定远侯府的四子,项斯远。”
顾嘉清在脑中一过,没有此人的印象。
十三却来了兴致,紧跟在他后面道:“说起来,此人似乎与那位昭阳公主有些关系,据说他的官职还是昭阳公主去跟圣上求来的,前阵子京中似乎还盛传两人有那么一腿。”
顾嘉清微一蹙眉。
十三的声音立马一顿,这才明白自己说错了。
“不过是一个吃软饭的小白脸,哪能比得上将军万分之一的神威?”他暗瞧着顾嘉清的脸色,急急扭转了话头。
不想顾嘉清闻言,眉头却皱得愈发紧了,十三连忙闭上了嘴。
不对啊,难道他猜错了?
亏他白激动一场,还以为枯木逢春,石头开花了呢。
他挠挠头,放下了这些念头,反正主子的想法,旁人从来也都猜不透。
他们今日出门,是有一件要事要做的。
顾嘉清坐上马车,开始闭目养神,几日昼夜兼程的快马奔波,即便是他,也有些疲惫。
京中不同于西北苦寒,春日里熏风渐暖,空气中弥漫着花朵清香,日光和煦,一切都暖洋洋的招惹人的睡意。
他也不知道是疲惫不堪,还是有什么特殊的力量引导,不知不觉之间,竟然真的睡了过去。
梦中不同于京中晴日,一片春雨微濛。
远处的青山笼着烟雨,江水绕郭而过,大片绵延的平原萌发着绿草,春花竞发,几株冲天而上的粗壮荆桃围绕褐青色宅邸的屋墙,在细雨中落了一地浅粉的花瓣。
杉木大门之上低垂一块漆黑的匾,上头的字体古朴而大气,上面写着:建章书院。
这是嘉元二十年,江南,建章,像是篆刻再记忆中一般,这个念头凭空浮现。
这种情况发生过很多回了,自从他发现自己转世而来之后,所有的记忆,都要靠这样的睡梦获得。
他皱紧了眉头,站在人群之中,被迫朝一个方向簇拥而去,又觉着吵,又被挡住了去路,想调转方向,走另一处偏门,却已经为时已晚。
他跟着人群的方向涌动,终于到了引起骚动的源头。
不远处的高台之上,一名衣着华丽,身材纤薄的女子站在正中,高举起手中的长弓,弯弓拉满,圆而清明的杏眼缓缓在台下的林子中划过。
微雨绵绵,打湿她蝶翅一般的眼睫及蓬云一般的乌发,她脸上表情冷而张扬,让人联想到一柄出鞘的软刀,只不过刀柄还刻着鲜花,嵌着珠玉宝石。
“小公主,不能射中就趁早投降认输,叫我一声哥哥也就罢了,否则一炷香的时间过了,可就要下跪了,这多伤你们皇家的脸面。”
一道吊儿郎当的嗓音在高台之上响起,顾嘉清循声望去,脑中出现了此人的姓名,谢如晦,谢家的长子。
谢家世代盘踞江南,手掌江南盐铁运营,堪称大殷第一富,是江南等地中实打实的土皇帝,这些年朝廷势弱,这些世家大族也愈发猖獗,已经全然不把皇室放在眼里。
台上那少女浑然不顾他的聒噪,一双眼睛不断梭巡着着四周,拉满长弓的手稳而平,不见丝毫异常。
建章书院的学生不单只重笔墨,君子六艺皆要定时考较,看她的姿势已然十分标准,且满弓维持这么长时间,就是寻常男子也属难得。
人群中有些怜香惜玉的书生面带不忿,正要回嘴,也许是怕耽误了她射箭,又默默忍了回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的身上。
四周一片寂静,隐约还能听见林中的鸟鸣,忽然,林子中的某一处惊起少许响动,所有人神情一凛,循声望去,只有那少女迅速转过身,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玉手一松,放出一箭。
箭矢“搜”的一声,贴着顾嘉清鬓边划过,惊起一道细风。
伴随着一声嘶哑的鸟鸣,他身后的草丛中传来一声东西落地之声。
顾嘉清转身一看,只见身后不远处的一颗老黄杨树下,躺着箭矢穿过的通体乌黑的鸟类。
那鸟赤眼短喙,通身白斑,似鸦似鸠,是一只枣鹃,多处于山林之中,极其敏捷,一般只闻其声不见其影,即便是百步穿杨的神箭手,也不一定能百分百射得中它。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转过身来,一瞧见他,却又都收敛了兴奋的神色,神色一白,恭恭敬敬地行礼道:“顾先生。”
顾嘉清神色淡淡,眼睛瞧向方才差点一箭穿过他脑袋的女子。
她还维持着发出箭矢的姿势,脸上毫无悔色,眉眼飞扬,红唇边带着张扬惹眼至极的笑,像是敛尽了满城春色。
她放下手中的长弓,转头看向方才挑衅与她的谢如晦,冷哼道:“我射中了,你说的,愿赌服输。你该跪下,朝着京城的方向,喊一百声皇上万万岁。”
谢如晦似乎没有她真的能射中,一张脸涨得通红,半天说不出话来。
春雨越下越大,雨雾渐浓,青山退隐。
马车一阵狠狠的颠簸,顾嘉清从睡梦中醒来。
门外传来十三的生声音,“将军,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