狰狞威武的丈高黑漆衙门轰然关闭,只留下门外一脸茫然惊惧的百姓。
衙役见场面已经平息,收起长刀默默退走。百姓依然没有散去,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质疑声在众人的对视之间流传开来。
衙门内,周氏仍伏趴在刑凳上,她的丫鬟已扑倒到她身上去,脱下外衣盖住她的伤处,边哭边一叠声问她如何。
郑骁面无表情地瞧着这两主仆,忽地扭头冲身后下属吩咐道:“把人扶到后院的厢房中去,再去寻个女医来瞧瞧。”
他身后的几名主簿连声道“是”,忙带着几名衙役抬着周氏离开来大堂。
人渐渐都散去了,只余公堂之上,默然立于那块“正大光明”大匾之下的张庸,脸色却是沉得能滴出水来。
郑骁冷哼一声,骂道:“糊涂!妇人之仁!”
他背过手,冷笑道:“张庸,你为官十几载不是个年轻人了,应当知道做事的分寸,为逞一时意气搏个好名声如此作为,有失为官格调。”
张庸猛地抬起头,眼睛充血,脖颈上青筋暴起,“我不是为了沽名钓誉!”
今日此举,他没有半点名利之心。
“那就更愚不可及!”郑骁闻言,更着了恼,他一甩手指着堂后存放案宗的那间屋子,嘴唇颤抖,半天说不出话。
“你……”他“你”了半天,放下手,转而指向张庸,怒骂道:“你不是不知道内情的愣头青,真以为受理此案是伸张正义?”
语气间竟然也透露出几分无可奈何。
“那我该如何?!”张庸愈发怒红了脸,“这里是大理寺!平决讼狱、清断奸邪岂非你我为官本分?找上门的冤案畏惧权势退避不理,对得起自己身上这身官袍吗?!”
“受理了然后呢?你能处置姜沛吗?把那个无辜妇人打残,拿来姜沛不痛不痒审两句,收几天监,再让姜府的人大摇大摆把他领回去?!”郑骁怒骂道。
张庸脑中一热,“为何大人笃定这回一定得放人?!闹得这样大,说不准能惊动御史台呢!”
他热血上起头来,愈发口不择言,指着郑骁骂道:“郑大人如此贪生怕死,是也惧怕权贵软了骨头吗?”
举凡清流文官,无不以攀附阿谀权贵为耻,张庸这指责可真是不可谓不严重了。
饶是郑骁这样百炼成刚的官场老人,也不由得勃然大怒,“你放肆!”
张庸声音一窒,也知道自己的话说得有些过了,但却实在压不下心里的火,怎么也不肯开口服软。
此时,一名黑衣小役地从一旁冒出来,瑟瑟发抖地说道:“少卿大人,姜家来了人,说姜沛听闻自己的外室逃到了大理寺中,请大人把人交还。”
当时围观的人群之中混进了姜府的人,瞧着事态不对便早早跑回姜府通风报信。
因为大理寺素来与姜府不对付,姜三又怕父亲责骂,一直只在暗中观察,如今眼见大理寺松口,似乎有向着姜家的趋势,便迅速派遣人来探探口风。
“恬不知耻!!让他滚!!!”张庸本来心里正憋火,愈发大发雷霆。
周氏好歹是林远的正妻,那可是堂堂七品官眷,被姜三强掳去当了外室也就罢了,他还敢光明正大到大理寺来要人!把大理寺当成什么地方了?!他怎么敢!
郑骁的脸色也不太好看,朝中寒门清流同气连枝,林远遭此羞辱,他这个大理寺少卿也面上无光。
今日周氏闹了这样一遭,若再落到姜三手上,不知道怎么生不如死。
但他究竟不是张庸那个暴碳脾气,多少存了几分理智,深吸一口气,冷声道:“既是外室,可有官府的卖身文书?让他们拿文书来领人!”
衙役一叠声应了几句“是”。
平白吃了顿挂落,他心里也觉得晦气,但谁叫他遇上上峰吵架这样千载难逢的时机,当了出气筒也自能自认倒霉。
张庸发完火,仍然觉得心里憋闷得难受。
但怒火已然平复了许多,神智也回了笼,知道此事不能怪郑骁。
他叹口气,正正经经行个礼,道:“我一时激动说错了话,请大人不要见怪。”
郑骁并非是个小气的人,没真的记恨他,摇摇头道:“你也是一腔公心,谈不上对错,只是此案只能到此为止,即便你真的审了也是白费功夫,不要多此一举。”
张庸实在很是不解,“文死谏,武死战”,古来清流文官与勋贵是天生对立的阵营,尤其近几年来朝中党争严重,清流与勋贵世家斗得像乌眼鸡。
姜嵩勋贵出身,在朝中也只执掌兵部军政,按理说手还伸不到刑部和大理寺这些地方,怎么上头对姜府还如此讳莫如深?
郑骁瞧了他一眼,轻声道:“你可知姜家背后是谁?”
姜家功勋卓著,在朝廷已然如日中天,如此显赫背后竟还能有人?张庸皱眉思索道:“淑妃娘娘?”
郑骁摇头,“淑妃娘娘多年无宠,姜府与她谁是倚仗还不好说,护着姜家的人,是……”
他是眼睛定定地瞧着张庸,朝皇城的方向拱了拱拳。
……
府衙后院的厢房之中,女医方才给周氏处理完伤口,收拾好药箱,嘱咐完忌口上药等事务退了出去。
因为伤在背脊及双腿之上,周氏也不方便躺。
才上过药,她上身只盖了被褥,白皙纤细的背脊半露,除了板子打出来的瘀伤破口,身上竟还遍布数不清的青紫痕迹,鞭痕红肿,零零星星,可怜中又透露些许暧昧狎昵。
周氏伏趴在床上,脸色惨白,一双眼睛疲惫而空洞,恍如一尊玉雕,仿佛已经失去了生命,没有半点活气。
“夫人,我们往后可怎么办啊?”丫鬟碧儿的嗓子已经哭哑了。
林府没了,黄州也回不去,她们两个女子无依无靠,身无分文就不说了,今日闹这一出,在姜三那个畜生那里走漏了行踪,他是一定不会放过她们的。
这些天周氏受的折磨不少,谁知道他还在多少腌臜手段在等着她们呢?
周氏毫无反应,她的脑袋已经是一片空白,心里憋着的那股气从堂审结束的那一刻就散了。
她捏紧了拳头,喉头发紧,想哭又想笑。
是她太愚蠢,蠢到以为拼上性命就可以让姜三身败名裂,蠢到以为一个无权无势的寡妇能对抗姜府那样的权贵。
可她能如何?她实在是忍不下去了,甚至打她被关进那个院子开始,她就没有一刻不想着和姜三同归于尽。
她的人生已经毁了,如今活着唯一的目的就是让姜三身败名裂。
她想起林远,她的丈夫,他面目模糊的死状这些天在一直在她的脑海里反复出现。
为人温润敦厚,与人为善,他们出身黄州农户,家住对门,他比她大了六岁,从小就照顾她,是一个极好极好的人。
他是个读书人,十几岁中了秀才,在乡里大为扬名。
十余年寒窗苦读,她陪着他从举人到进士一路熬过来,终于熬到入朝为官,他们是京中最普通的一对夫妻,日子富足而平静,三餐四季,岁月静好。
如果不是姜三,他们应该会这样平静到老,偶尔拌拌嘴,但大多时候都相敬如宾,到了儿孙绕膝,垂垂老矣的时候,有一个人先走几步,最后再葬到同一块墓地里。
这样的平静结束在她同林远的一次外出踏青,她被风吹起了遮脸的幕帘,偶然被姜三看见,然后噩梦便开始了。
姜三从此不仅屡次骚扰她,还让人在朝中处处为难林远,家里三番五次遭贼,每日都有姜府的人在巷口徘徊。
她门都不敢再出,官不知道报了多少遍,衙门一看事关姜府,不是再三搪塞就是直接闭门不见。
林远安抚她,说这是天子脚下,即便是姜家也不敢妄动,她信了。
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姜三行事远比他们想象中的更加狠毒。
林远出事的那一天,是个很寻常的日子,与以往的任何一天并无不同,出事的前一天晚上他还在念叨着家乡的鲈鱼汤。
她特地嘱咐厨房赶早市买最新鲜的鲈鱼,自己亲手从早晨开始炖上,可那一天她从早晨等到了深夜,只等到他面目模糊的尸身。
他脸部淤肿,浑身鲜血,刀口割在右脖颈处。
第二天,姜三带着大批家丁找上门来,她悄无声息地被带进了姜三的私宅中。
杀死这样的一个人很简单,一帮地痞一把刀,不过片刻就足够了。
多么讽刺啊?皇城根底,天子脚下,在离他一心效忠的皇上那么近的地方,死得如此轻而易举。
她被关在那条杏花胡同里,过得生不如死,连他的后事是如何办完的都不知道。
后来听说,是他在京中的同门好友为他收敛了尸身,告知了远在黄州的林家人过来办了后事,她无颜面对林家人,仍旧苟活的唯一目的,就是报仇。
她不能就这样算了,即便死,她也一定要拉着姜三一起下地狱!
“等着吧,那位贵人会帮我们的。”她脑袋里来回思索着这些天发生的一切。
虽然她不知道为何孟家为何会知道她这样的小人物,也不知道里头的水有多深,但既然找了她,事情还没成,一定不会轻易放弃她这枚棋子。
至于事成之后会是什么下场,她不在乎。
她看一看碧儿哭得红肿的眼睛,慨然道:“这段时间苦了你了,回去之后我想个法子销了你的奴籍,往后不跟着我,好好过日子去吧。”
碧儿听她话说得丧气,不禁红了眼眶,又气又急,“夫人待我不薄,我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抛下夫人,那我成什么人了?夫人赶我我也不走!”
话音才落,便听得外头传来叩门声,一个婉转的女子嗓音在门外响起,“林夫人,我来接您回府,您方便吗?”
这嗓音对主仆两个不能更熟悉,正是那位贵人身边的南月姑娘。
周氏干枯的嘴唇微动,“瞧,这不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