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青衫少女穿过青林镇来到武陵源地界处,一路小跑到石碑前,凝起心神,视线透过两侧山河,望着向道观走去的那位衣着红衣的当朝七公主,神色阴晴不定。
少女犹豫许久,还是没有选择踏过。
当日宁缺离开青林镇后,直接往大晋京城而去,速度一直不紧不慢,期间路过的沿途风景都是走马观花扫了一遍,丝毫不做停留。
只有在偶尔夜深人静时分,这位妖土少女才会靠在树下仰望皓月,思念一个永远都不可能明她意的呆傻少年,笑意浅浅。
大晋国每隔十年的道门小会要在近日召开,这位妖土少女说到底哪里会对世俗王朝的道会感兴趣,但这次和以往不同,在平常的世俗琐事上多了些外界的仙家门派来寻得意门生,据传当朝最受国主疼爱的七公主司马念慈也会在会上露面,宁缺对前者实在提不起兴趣,这“仙家门派”在修行界充其量就是三流门派,门内坐镇的修士说破天了也不过腾云境,一辈子也就仅仅如此了。
只不过妖土少女却对司马念慈这个小公主颇为在乎。
无他,少女自从被宁初一“捡”到后,听到最多的江湖传言无非是“小七公主武学造诣奇高”,“当是司马南木死后的又一个剑道修士”。
尽是赞美之词,毫无瑕疵可言。
宁缺听得耳朵着实生痛,虽是毫无厘头的传十传百,可她一直坚信凡事并非空穴来风。
故而这次宁缺逮到七公主玩性大发的机会,一路从京城尾随至此,不愧是深受大晋国主宠爱的女儿,京城至武陵源算下来整整一千多里的路程,常人马不停蹄也要花上四天四夜,而司马念慈至此却仅用了两日。
宁缺一路上发现这位七公主着实蛮横无理了些,但想着身为“修道奇才”有些小个性也合情合理。
然宁缺一路上看了又看,实在失望,这位出生就衣来张口的小公主哪里有半点修道天赋?武学造诣更是一塌糊涂,若是和一介庄稼汉子动起武来,怕是一拳就得打哭。
这位出身不凡的妖土少女有些不明白,这大晋平民一番胡诌乱扯除了逞一时口舌之快和捧杀司马念慈外,对他们自身能有半点好处?
想到此,少女轻轻摇头,妖土相对于人世间而言其实差的不是高境修士,恰恰相反,妖土中四境修士多如牛毛,甚至连上三境大能也远超人世间的一手之数,足足有二十多位,可谓盛世。
按理说六千年前的神魔之争,胜算最大的应当是人杰辈出的妖土,只不过事与愿违,除去天庭和酆都两方天地,一贯弱小的人世间竟是最大赢家,当真是是非成败转头空。
那位当时的上位不过三载的大妖侥幸存活下来,也仅仅是苟延残喘。
宁缺对这些不感任何兴趣,其实归根结底,妖土差的不仅是天时地利,还有那位完全在意料之外,以剑开黄河天幕的读书人。
妖土说败得一塌糊涂,也不尽然。
战后人世间便有块大陆神州陆沉、龙虎山那位熟练掌握天下杀伐排第二的雷法的外姓天师身死道消、蜀山七位大剑仙中也足足有六位魂飞湮灭,只是比起妖土的溃败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宁缺摇摇头,散去这些奇怪心神,开始遥望四周,最终视线落在远处那棵梧桐树上,身形一跃而起,坐在树枝上看着月亮,神情自若。
皎洁月色映照在宁缺那张清秀面庞上,思念也悄然蔓延。
这半年的走走停停、闲庭看花,少女没有起过任何回妖土的念头,反倒想的是那位欲要踏入武陵源地界欲要去道观走上一遭的宁初一。
一两日得的光阴,不过是修士轻微闭关出关的时间,沧海一粟。
可宁缺离开扶风城后发现身边没了贫寒少年照料,才觉得人世间确实和妖土一样毫无无趣,毕竟在妖土那边因她身世显赫,身边人没有一个不对自己低头哈腰。
宁缺需要的不是这些,她也不想看见这些天下人最是厌恶的墙头草,也不想听阿谀奉承。
前些年寒冬借助妖土法器一路偷渡到人世间,还没风光旖旎,便被武姓老乞儿逮住,可谓出师未捷身先死,不幸中的万幸便是他不是三教修士和剑修,是个武夫,当年天下修士一分为二,一为是练气士,占据天时地利,二便是武夫,道理在拳上,气力更甚,当年还未有剑修说法时,据传天下第二的七境武夫轰出一拳便打碎某个名流千载的释教圣人,和剑修相仿,跨境杀人,能与三教修士分庭抗礼的武夫自然不是只会拳脚功夫的江湖中人。
但武夫一脉生不逢时,就算修到十境,至多也仅能存世三个甲子,这点和练气士相比,便是萤火和皓月了,仅仅绽放了千年岁月便消失殆尽,可后世不知从何得来一个荒唐传言,说是万年前那位领着剑修走上修炼大道的大剑仙,据传在学剑前,以武夫之力一剑斩了某位妖土巨头!
这句惊涛骇浪的壮语,三教一笑置之。
为何武夫没落后,剑修横空出世?
有些传闻太过久远,当年当事人都已身死道消,自然无从取证,可如今再次回想当年一行一举,宁缺忽然脑子里生出个荒唐念头,那位着实年迈的武夫,若是拿剑用力一挥,自家父亲会不会也被斩杀?
青衫少女赶紧摇头,挥去这个念头。
宁缺身为妖土修士,按理说见到人世间的寻常修士都是要除之后快,就更别提那人世间杀伐最大的剑修了,可如今一个刚好能学剑又刚好修为低下的少年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少女却从未想过为族人抹杀这学剑种子,心头念想与之恰恰相反,偏偏希望宁初一能成为全天下最厉害最厉害的大剑仙。
宁缺知道这种念头在人世间的读书人眼里有个“千古骂名”的词,大逆不道。
少女对此毫不在意,甚至还觉得太过好笑,她宁缺认定的事就是一辈子,谁也改变不了。
宁缺叹了口气,怔怔出神。
这世上的傻子数不胜数,可能够妄想以凡人之躯对一个生死境剑修讲道理的,普天之下恐是唯有宁初一一人。
这位妖土少女心情极为不错,兴许是又想起了那位想要学剑却一直背木剑的傻子少年,忽然就捂起嘴傻笑了起来,就这般没心没肺。
最后她闭了只眼,抬起手挡住另一只眼半边,再次仰头望去,圆月已成半月。
她微微凝起心神,想起了些陈年往事,都是些无人在意的腌臜事而已,但不知为何,宁缺至今记得很是清楚,她心有所感,蓦然回首望了眼扶风城外那座山的山脚处,神色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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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春夏去的极早,临近秋末天气渐渐凉,却迟迟不见冬日,到底是比前些年来的更晚了些,兴许是压抑许久,寒风刺骨也比往年更甚。
这都算不得什么,同年大晋带兵北上失利,正巧撞上久违干旱,有些个被贬在地方小县的落魄官员眼尖,早先一步搜刮民财,闹得民不聊生,这种“脏事”官员压的实封了官道,京城自顾不暇,也自然视而不见,但地方小县的老百姓却正在经历千年难得一见的饥荒。
各家屋中只有存粮,却远远不够一家人吃饱,仅仅能生存。
京城内那位九五之尊不知人间疾苦,没有作为,仍是每日沉迷酒色,把酒言欢,偶有听闻百姓这般,便与达官贵人笑言:“何不食肉糜?”
扶风城内,家中有些厚重衣服的人家早早换上,家中贫寒的也只能咬紧牙关度过,熬过心中饥饿,熬到春天便是上天有好生之德。
可惜天不遂人愿,天下最让凡人害怕的两件事如今凑到一起,确是路有冻死骨。
一条僻静巷子内,有座历代相传的祖宅,此刻已是一片狼藉,与街坊邻居收拾干干净净天壤之别。
“娘亲!你别走!我今年六虚岁了,能做农活啦,以后一定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
一个身形单薄的孩子小跑出屋门,也不敢大声哭出来,只得小声抽噎。
不知是哪里生出的气力,他忽然用力推开木门,冲到宅子外的雪幕中,那如粗盐的雪点点点滴滴飘落到他眉眼间,那道羸弱身板迎面寒风,随时可倒。
孩子与天地相比,渺小不已。
孩子那双草鞋早在跨过门槛时便被扯破,一只脚赤裸在坚硬冰凉的青石地板上,每跑出一步,便生痛一分,直至更甚。
这个充其量不过六虚岁的孩子仿若忘了疼痛,就连另一只草鞋何时弄丢了,也浑然不知,就这般不顾死活奔向扶风城门处的那辆马车。
在那里,有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子,正风情妩媚挽着身旁那衣着锦衣的年轻公子,在两个侍从目视下,准备踏进马车。
对于那高高在上的华袍公子,孩子只是能看见一个模糊轮廓,可望而不可及。
年轻人虽是在为女子撑伞,可眉目中那抹轻蔑却是做不得假,女子这时大抵是听见孩子的喊声,停了片刻,忽然转头回望,接着又漫无精心别过头,在孩子泪流满面的无助神色下加快步子,面对那亲生骨肉,好似充耳不闻,似乎一刻也不愿多待,一句话也没落下。
二人就这般踏进马车,接着扬长而去。
夜已渐深,城门附近有几家屋子灯火常亮,却无人撑伞走出,灯火通明,也只是如此。
孩子怔怔出神,那世上唯一的血亲背他离去,什么吃食也没留,就像是笃定主意想让他饿死在这次饥荒。
许是先前一路上泪水早已风干,这一刻孩子反倒哭不出声,只是默默蹲在地上,双手捂住耳朵,不知所措。
这世间不是所有至亲间都悲欢相通,生而不养弃子向荣,未必配得上为人父母,这本该是难以的事,有的人却做的心安理得。
可对于孩子而言,懂事太早,未必是件好事。
许久之后,孩子抬起头,发现一个浑身邋遢的老乞丐和紧跟身后那面色阴沉的粉瓷丫头,和他对视。
老乞丐摇了摇头,伸出一只手,“读书是让人明事理知荣辱,而后内敛自谦,严于律己,宽于待人,而不是教人不知廉耻。世间的诸多恶迹,那红尘女子却身中两个,倒是有趣。小家伙,听不听得懂?”
孩子冻得已经唇色发白,望了眼那对他一脸嫌弃的小姑娘,嘴角轻轻张合,却没有吐出任何言语。
老乞丐有些头疼,但还是弯下腰,平静看向那低他大半个身子的小女娃,令后者心生颤栗,这才不情不愿道:“对不起。”
这是二人第一次相遇,过程不出意外。
孩子没去理会她,面无表情,迅速站起身,只是扬起手朝着老人挥了下,接着转身回家,身形摇摇晃晃,步履蹒跚,喃喃道:“走了,都走了。”
粉瓷丫头轻蔑一笑,只是觉得那道孤寂身影好可怜,像条赖皮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