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溥氏兄弟和一帮同道组成松风画会,时常雅集于溥儒的萃锦园,联诗同画,时有佳作,赏析唱和,也算是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
“启家那小子后面也来了,那小子有灵气,溥儒一眼就喜欢上了,有机会就手把手的教他……”
自言自语了一阵,老人徐徐把目光收回。
“这幅长卷就是溥儒隐居戒台寺三年之后的得意之作,在萃锦园与松风会同道共赏,众人幽赏未已,高谈转清,纷纷赞叹题跋。”
他对常闲道:“你是瑾瑜老弟的得意弟子,又机缘巧合得到这幅长卷,正如瑾瑜老弟所说,这是你的造化!”
感怀一时,老人问:“你既想入古玩行,有什么规划?”
常闲在脑子里梳理了一下,道,“我给自己的规划是收藏家,而非是古玩商人。”
“哦?”
老人追问:“那你说说,收藏家和古玩商人的区别是什么?”
常闲道:“格局。”
“格局?”
老人的眉毛抖动一下,这个回答似乎有点出乎老人的预料。
常闲拿出面试的状态,抖擞精神侃侃而谈:“万变不离其宗,古玩行也是经商,和经商有相同之处,我就拿经商类比。”
“无论是历史,还是当今,经商可以分为三个等级。”
“最初级的只能叫生意人,为什么这样说呢?从字面意思就能理解。咱们中国的汉字博大精深,‘找工作’又叫‘找活干’,我老家的方言干脆叫‘找活路’。‘做生意’的‘生’,其实就是‘谋生’的‘生’,归根结底是出于生计。”
“小商小贩是生意人,哪里有钱赚,就跑去哪里,做什么能赚钱,就去做什么。他们看到的是眼前利益,也缺乏长远规划。”
“古玩行也是如此,那些到乡下数佛珠的铲子,掮客,摊贩,都是这样的古玩生意人,或者说是古玩贩子。”
“他们栉风沐雨,以淘换古玩为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在沈阳道或者琉璃厂买上一间店面,成为古玩商人。”
老人问:“然后呢?”
常闲道:“更高等级的就能叫商人了。这类生意人已经不用为谋生而苦恼,他们有更多的精力和底气,去谋划更复杂的问题。”
“商人会考虑投入与收益的比例,会通过利润大小做取舍,会考虑长远的品牌经营,也会着眼于更大的市场。但归根结底,他们考虑的是钱,是丰厚的利润。”
“在古玩行,沈阳道和琉璃厂的那些老字号就是古玩商人,他们制定和维护着行业的游戏规则,穷买富卖,炒涨杀跌,他们想的是传承着自己的品牌和手艺,把古玩这碗饭一直吃下去。”
老人问:“那收藏家就不考虑利润,不考虑钱吗?”
常闲慨然道:“当然需要考虑利润。不管是企业家还是商人,其实都是生意人,只不过是更高级的生意人,而生意人的立足之本就是钱。”
“经济决定上层建筑,国家没有钱则亡国,企业没有钱则破产,家庭没有钱则百事哀。”
“但小商小贩着眼于生计,商人追逐于中短期利润,企业家则更在意他所创造的事业。”
“企业家以做事业为目标,资金是手段,利润是结果。而商人以赚钱为目标和结果,其他一切都只是手段。”
“收藏是烧钱的无底洞。没有财富为基础,收藏无从谈起。”
“收藏不同于一般的商业,因为它经营的商品是艺术品,是文物,是民族文明的载体。”
“所以,收藏家不同于一般的企业家,不但是以金钱为手段,来成就事业,更是以经济为基础,来达到传承民族文明的使命!”
“叶公超先生之于毛公鼎,张伯驹先生之于《平复贴》、《游春图》,孙瀛洲先生之于斗彩三秋杯,都是如此!”
老人的长眉飞了起来,似乎有些许复杂的情绪从他脸上掠过。
但他皱纹太深、冷静的速度太快,还没有看出来它就消失了。
老人肃然不语,良久叹道:“这样会很难。”
常闲笑道:“确实不容易,但是再难,也不会难过叶公超先生,他们是倭寇相逼白刃当头,我顶多也就是倾家荡产罢了。”
“我本就一寒家子弟,有何惧哉!津门此地,藏圣在前,身不能至,心向往之。”
“小常这话深得我心。”
一边久坐的南师道:“从历史的纬度看,一般人时间坐标系三年五年,顶多十年八年,而张伯驹为人超拔,视勋名如糟粕、看势力如尘埃。他的时间坐标系将远迈千年!”
“你们南开有伟丈夫啊!”
老人对南师喟叹道:“当年有少年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今天有青年为民族之文明而收藏!”
他点点头道:“瑾瑜老弟,如您所愿,这个弟子我收了!”
常闲在一边儿候着,见老人终于答应收徒,心里暗自窃喜。
正想着该如何拜师,却看到老人不急不慢的起身,从地上拾掇起笔墨纸砚。
他慢悠悠的展开一张毛边纸,稍作沉吟,开始书写。
那是极为漂亮的簪花小楷,以《黄庭经》为宗,又多了几分《灵飞经》的庙堂之气。
常闲自诩书法有几分造诣,在老人面前,顿时就有些污浊双眼,上不得台面了。
“岁在甲申,八月一日。枯木摇落,秋鸿信来。”
“南君瑾瑜携佳弟常闲来访,不以予学浅而识薄,孤陋而寡闻,欲托常君登予之堂而入予之室也。予受南君之情久矣,虽不如季布,亦当然其诺也。”
“依四十年前窗前剪烛之旧话,既收常君入门下,南君之情亦偿尽矣。此记。”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老人一挥而就。
老人端坐在桌前,从头到尾轻声读了一遍,觉得没有问题,再轻轻的对着纸吹了口气。
伸手将毛笔搁在笔架上,起身伸手对南师一引。
“瑾瑜老弟,请吧!”
一旁的常闲看得目瞪口呆,为了偿还四十年前的人情,收下一个徒弟,再写下一幅没有法律效应的字,来证明这段因果已经践行了。
这莫非就是名士之风?
这幅字流传下去,是不是可以叫《人情帖》?
南师苦笑,眼中神情复杂,似是不舍地道:“雪僧兄,大丈夫心中何曾有施恩二字,何必如此啊?”
老人固执的指指,神色坚决,沉声道:“瑾瑜老弟,大丈夫心中何曾有忘恩二字,请!”
南师慨然长叹一声,提笔在纸上落下“南瑾瑜”三个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