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柴秀吉鞠躬谢过两位重臣的援手,面容视死如归,朝织田信长深深叩拜,说道。
“若是我不幸战死在金崎城,恳请大殿照拂我在老家村里的父亲与丈夫。”
织田信长望着羽柴秀吉,即便功利如她,此时也有些惜才。这瘦小的仆役随她一路走来,竟然混成了两千石地头,才能的确不凡。
她肃然道。
“汝若是战死沙场,汝父夫吾自养之,汝勿虑也。
还有,别在上战场之前说这种丧气话,要好好得活下来。回来之后,我会重赏你的。”
羽柴秀吉露出由衷的笑意,她之所以抢先跳出来搏一搏,就是盼着织田信长的破格恩赏。
织田信长纵有无数的毛病,但她有一个优点足以让麾下武家闭上埋怨的嘴,那就是足够慷慨。
对于有价值的人,织田信长从不吝啬。只是立功给得够多,犯错罚得也狠,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君。
自古功高莫过于救驾,羽柴秀吉当众出列自愿断后送死,这不单单是救了织田大军,更是救了织田信长的性命。
要是这份功劳都无法换取足够丰厚的报酬,织田信长引以为傲的赏罚分明,以后就没人信了。
所以只要这次不死,羽柴秀吉在织田家的地位必然会再上一个台阶,进入重臣之列,这也是竹中重治激动到捏疼她的原因。
平民出身,入赘底层姬武士家庭,好不容易爬到中层武家之列的羽柴秀吉,她的头上存在一块玻璃天花板。
按部就班是无法冲上云霄的,今日这个送死的机会,可能穷尽她一生都等不来第二次,必须牢牢把握住。
不想在中层武家的位置上蹉跎一辈子,那就得用性命去拼一把众姬犹豫,十死无生的泼天大功。
羽柴秀吉的本部人马不多,但织田信长给的两百人,丹羽长秀与柴田胜家给的一百人,必然都是精锐。
这倒不是她们刻意怜悯羽柴秀吉,只是断后之事干系大军撤退的安危。不给精锐之众,谁知道羽柴秀吉能不能在金崎城守住三天?
定下了最为难的送死之人,织田信长也是暗自松了口气,对一旁的丹羽长秀说道。
“米五娘,你挑选人手先行,今晚就出发。
我不管你是威逼,还是利诱,又或者是用其他办法,一定要稳住若狭国的地方武家,不能让她们在这个时候跳出来给我捣乱。”
“嗨!”
从丹羽长秀开始,织田信长冷静的安排任务。
现在的情况虽然很糟糕,但织田信长的威望甚高,镇得住场子,诸姬慌而不乱,且听她安排撤退次序,有条不紊。
一场军议从正午谈到日落,总算是计划妥当。
最后,织田信长拍拍手,冷声说道。
“今日受挫越前,全因小人的无耻背叛!这份耻辱我不会忘记,我一定会再回来的!
诸姬,武运昌隆!”
众姬伏地叩首,一齐大喝道。
“织田家武运昌隆!”
———
军议之后,大家各奔东西。
羽柴秀吉与竹中重治匆匆走出本阵,面色皆严肃。
这个断后的机会,她们是反应够快才能第一时间抢到。但到底能不能活下来,最终把这份功劳揽入怀中,还是个未知数。
正当两人沉着脸疾步而行,想要早点回去商量具体细节,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呼喊。
“羽柴大人,请留步。”
两人一起回头,只看到明智光秀快步追了上来,额头微微冒汗,气喘吁吁笑道。
羽柴秀吉下意识扫了一眼身边的竹中重治,见她也是一脸疑惑不解,这才上前微笑道。
“明智大人,您找我有事吗?”
明智光秀轻轻拭去额头浮汗,动作优雅让羽柴秀吉暗自羡慕。这浑然天成的贵胄气质,她是想学都学不会,只能眼馋。
羽柴秀吉心里纳闷,她与明智光秀虽然同为京都守备,但却少有往来。
两人之间的最大交集,大概是当初明智光秀在东福寺静室内对斯波义银大快朵颐,羽柴秀吉在屋外墙角相伴到黎明,羡慕到流口水。
明智光秀微微鞠躬,说道。
“羽柴大人心怀忠义,主动请缨为织田殿下断后殿军,我很佩服。”
羽柴秀吉摆摆手,装出一副不敢当的模样,羞涩道。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是应尽的本分,当不起明智大人赞赏。
我听闻明智大人曾经立誓天下不宁,绝不结缘,还因此拒绝了大殿的指婚,
您才是心系天下,大仁大义大慈悲的忠义之士呀。”
两人相互恭维,皆是哈哈一笑,说些不敢当的废话,气氛很融洽。
羽柴秀吉就是有这本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连一向看她不顺眼的柴田胜家,也说不出她一句不是,只能鄙夷她的出身卑微。
而明智光秀也不容多让,一样是表面功夫做到滑不溜手。虽然人人知道她不好惹,但人缘却很不错,人脉宽广。
织田信长对明智光秀的誓言是半信半疑,可羽柴秀吉心里却知道,眼前这个优雅的姬武士曾经对斯波义银做过什么。
什么心怀天下的志士?狗p!这个色胚一个晚上七次都嫌不够!老娘在墙角替她记的是清清楚楚!特么的整整七次啊!
这件事深深埋在羽柴秀吉心底,从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即便亲近如竹中重治都不知道。
织田信长没看透明智光秀,明智光秀也没看透羽柴秀吉,羽柴秀吉心里却把这两人看了个透彻。
此时的明智光秀,并不知道羽柴秀吉清楚自己的底细,更不知道羽柴秀吉心怀大志,才会刻意掩盖这个秘密,没有向织田信长告密。
明智光秀只是对这个织田家新崛起的重臣很有兴趣,这才前来帮衬一把,结个善缘。
在别人看来,羽柴秀吉此去是十死无生,但明智光秀却有把握让她活着回来。
只要羽柴秀吉不死在金崎城,以织田信长的性格,一定会给予丰厚的恩赏。
明智光秀当年就见过羽柴秀吉的,那时卑微的基层姬武士,竟然依靠自己的努力,几年功夫就爬上了京都守备的位置,很有能耐呀。
羽柴秀吉如果能够度过此劫,一定会成为织田家的重臣,此人值得明智光秀下注投资。
两人又寒暄几句,明智光秀话头一转,说起正事。
“羽柴大人此去,可是非常的不容易。
朝仓家集结了足足两万军势,如果您举措得当,死守城池三日不难,可难就难在撤退。
朝仓浅井联军发现不对,必然会全力追击,希望尽可能给织田家增加损失。
羽柴大人作为断后的殿军,守城容易,脱身不易,若是被追兵黏上,祸福难料。”
祸福难料这话还算含蓄,全军覆没才是正常的。殿军如果甩不开追兵,后续敌军源源不断杀来,那就死定了。
若是其他武家遇到明智光秀这般指手画脚,令人颜面难堪,不会给她好脸色看。
可羽柴秀吉不是普通人,她这一路走来艰辛异常,身段之软远超常人,绝不会轻易得罪人。
此时听到明智光秀的话,她顺势露出难过的表情,叹道。
“是呀,这次任务艰难,多半是有去无回,与明智大人再难相见。
还请明智大人替我向津多殿代为问安,说我始终记得他对我的照顾,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回报他。
这次任务。。哎。。以后可能永远不会再有机会了吧。”
羽柴秀吉这话说的很有水平,没有一句怜惜自己,只是叹息此生无法知恩图报,心有戚戚。
不管明智光秀此来是什么目的,羽柴秀吉这话都是拉足好感,有好无坏,可谓滴水不漏。
明智光秀深深看了她一眼,这人好会说话,然后摇摇头,笑道。
“羽柴大人太悲观了,你我是旧相识,你与津多殿更是相交于微末之时,也算是贫贱之知。
你此去凶险,我若是袖手旁观什么都不做,日后津多殿知道了,一定会很不高兴的。”
羽柴秀吉深深鞠躬,说道。
“明智大人难道有良策助我?秀吉万分感激,恳请指教。”
明智光秀笑笑,对这个灵活的小矮子稍稍起了一点忌惮之心。
姿态够低,手段灵活,敢于利用一切可利用的资源协助自己,是个人才。等她混出了头,一定是个很厉害的人物。
明智光秀心中虽然有了些警惕,但想起织田家臣团内部那重重叠叠的矛盾,又是释然一笑。
这厉害人物就留给织田家臣团那些重臣承受吧,干我p事。
明智光秀柔声道。
“指教是不敢,织田家在军事上的行动我不清楚,也不好说些不知轻重的话,妨碍了你的军务。
但是,现在敦贺港的朝仓景纪与津多殿关系非常好。
我愿意写一份书信阐明你与津多殿的交情,请你随身携带。如果战局不利,撤退不及,你可以尝试去敦贺港暂避风头。
以津多殿的面子,朝仓景纪应该不会拒绝你的避难。”
羽柴秀吉大喜,好办法呀!
织田家从敦贺郡的西面入侵,沿着海岸线对港町放火,打乱了守军的节奏,然后迅速穿插南北,拿下了疋田城,金崎城,手筒山城。
三城位置,是南方靠近爱发关浅井领地的疋田城,东北部通往福井平原朝仓领地的手筒山城,以及中部盯着敦贺港海岸线的金崎城。
敦贺郡是孤悬在海岸线上的一小块平原,与南面的近江盆地,东北的福井平原都隔着高山,依靠山道关卡连接。
所以,织田信长才会选择先进入西面的若狭国,再借助若狭湾与敦贺湾相连的海岸线入侵,避开易守难攻的山势。
此时织田家撤军,南面爱发关一线是已经翻脸的浅井家,大军自然是走老路,回返西面的若狭国,再绕路南下高岛郡去京都。
东北部的手筒山城,南部的疋田城都被放弃,只留下金崎城堵在海岸线的东段,吸引朝仓浅井联军南北夹击。
三天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只要羽柴秀吉掩盖得好,朝仓家未必能发现织田大军撤退,即便发现了,派兵追击也没那么迅捷。
最好的情况,就是朝仓家派先锋军追击,人数不会太多。浅井家还没反应过来,军队没有北上夹击,羽柴秀吉得以顺利跑路。
但人生哪有那么多如果?羽柴秀吉可不想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赌在朝仓浅井两家反应迟钝之上。
而明智光秀的这份书信,就等于给她加了一层保险。
金崎城位于敦贺湾东部,沿海岸线撤退,必要经过敦贺港附近。
有了这份信,羽柴秀吉能跑就跑,跑不了就带着信钻进敦贺港寻求庇护。虽然这样做很狼狈丢脸,但至少能保住命。
敦贺港的朝仓景纪名为朝仓家臣,其实早就和朝仓义景这位家督闹翻,现在是背靠斯波义银,在北陆道商路中混饭吃。
明智光秀的信,点明了羽柴秀吉是斯波义银在尾张落魄时期的老朋友,恳请朝仓景纪帮帮忙。
朝仓景纪又搞不清楚羽柴秀吉与斯波义银的真正关系是深是浅,必然会庇护羽柴秀吉。让斯波义银的老朋友死了,她以后不好做人。
朝仓义景一定会很愤怒敦贺港庇护织田家的殿军,但浅井长政可不会对朝仓景纪下手,那是斯波义银请她帮忙照顾的恩人之女。
朝仓浅井两家联军可以追击织田信长,但对躲进敦贺港的羽柴秀吉,多半是没有办法。
浅井长政不同意,朝仓义景就没办法搂草打兔子,借机拿回敦贺郡这块肥肉。
朝仓景纪与浅井长政一样是防着朝仓义景插手敦贺港,这可是北陆道商路的重要一环,关系到大家的饭碗。
而羽柴秀吉当然希望光荣的完成断后任务,昂首挺胸回到织田家接受恩赏。
但如果事有不谐,她也会果断放下矜持,逃进敦贺港。保留自己的性命,日后才能再为织田家继续效忠嘛。
说到底,这件事就是明智光秀借用斯波义银的威信给羽柴秀吉贴了一张护身符,结下一份善缘。
最多是朝仓景纪与朝仓义景的关系更恶化,浅井长政有点左右为难。反正斯波家没损失,明智光秀不过是写一张纸,不费什么力气。
即便日后扯皮起来,那也是她擅作主张,斯波义银训斥几句就完了。朝仓义景,朝仓景纪,浅井长政,哪个敢不给斯波义银面子?
但这张纸,却成了羽柴秀吉的底气,让她可以定下心大干一场。所以不管用不用得上,她都欠明智光秀一份人情。
羽柴秀吉深深鞠躬,感激的说道。
“实在是太感谢您了,明智大人,我绝不会忘记您对我的援手,日后必有厚报!”
明智光秀捂嘴一笑,心里已经开始琢磨,自己未来什么时候能用得上羽柴秀吉这层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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