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些话时,朱厚照的脸色很是冷峻,又带着认真,即将丧失亲人,丧失父亲的感觉是伤痛,但对于他而言,却让他打破了心中的某样事物,他如此说,也如此想,并且会如此的践行下去。
为自己而活,怎么舒坦怎么来。
夏源望着他,无论是历史,还是现实,弘治皇帝和朱厚照都不像父子,一个稳重,一个跳脱,论起性子,两人截然不同。
曾经他以为是成长环境的缘故,现在看来,这只是一部分,另一部分或许与弘治皇帝的离世不无关系。
眼睁睁的看着自个儿的父皇日夜操劳,眼睁睁的看着父皇彻夜忙碌,眼睁睁的看着他忧劳成疾,再到现在,眼睁睁的看着他即将英年早逝,眼睁睁的看着他落到这般境地。
这一切都被朱厚照看在眼里,给他留下了心灵上的阴霾,挥之不去。
等将来,弘治皇帝病重不治,大臣们失声痛哭,怀着悲痛的心情治丧,然后转过头来,便会齐刷刷的迎接新皇登基。
再然后呢?
再然后就是,将悲痛彻底抛到一边,全然忘记了那位先帝,县官不如现管,何况是一个已经逝去的皇帝,人是健忘的,没有人再记得他,也不会有人怀念他。
而真正会怀念缅怀这位皇帝的人,寥寥无几。
朱厚照就是其中之一,他会将所有看到的一幕幕都埋藏在心里,永远的记在脑海中,每当回想起来,就会提醒自己,不要做父皇那样的人,要多为自己想想,不然,不值。
朱厚照眼圈发红的望着夏源,神态带着严峻,“本宫知道师傅在想什么,你想劝本宫,想劝本宫打消这种想法,做个像父皇那般的所谓的好皇帝”
说到好皇帝这三个字时,他将音咬的有些重,“我知道你这是为我好,但本宫不愿,本宫恨好皇帝这三个字,本宫也恨父皇。
本宫恨他为何要当什么好皇帝,为什么不为自个儿想想,为何整天里只想着什么劳什子的百姓,什么狗屁的江山社稷,他若是为自己想想,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惹得母后还有本宫,还有”
说到此,朱厚照眼眶里又泛起了泪光,哽咽的说不下去,但仍是咬牙切齿的强说道:“本宫恨他,本宫也不当什么好皇帝,你莫要劝我,我不想听也不愿听。”
“”
夏源沉默一会儿,把脑袋转了回去,“脑袋长在伱自个儿身上,你自个儿怎么想,怎么做,没人控制得了,想不想当好皇帝也都由你,我管不了,也没想管。
我更没想劝你做一个和陛下一样的皇帝,天下人不同样,皇帝也是,从秦朝以来,可有哪个皇帝是一样的?
天底下只有一个陛下,也只有一个殿下,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不存在谁要做谁,谁要学谁。
何况,似陛下那般的皇帝,以殿下的性子,殿下学不来,更做不来。”
夏源旋过目光,望着朱厚照:“臣没有瞧不起殿下的意思,只是想说,像陛下那般勤勉的帝王,古往今来都找不出几个,而像殿下这样性子的,古往今来同样也找不出几个,所以,殿下只要做自己就好。”
“不过不过有一件事臣要说:殿下的想法错了,大错特错。
陛下他这般勤政,这般操劳,不是为了百姓,不是为了江山社稷,也不是为了别人,他是为了殿下。”
“陛下多勤政一日,殿下以后登基便多轻松一些;陛下为国库多增加一分钱粮,殿下以后登基便会减轻一分负担;陛下让江山社稷多稳固一些,殿下以后登基便少一些压力,陛下的所做作为,全都是为了殿下,为了你这个儿子。”
夏源凝望着南方,越过乾清门望着远处的五凤楼,“陛下整日里操劳,只是希望殿下将来不必像他这般操劳,陛下想尽可能将苦吃了,好让殿下以后不必吃苦,能够不为国事樊稠而忧心,不必为地方发生叛乱而彻夜难眠,不必为国库空虚而感到无措。”
说到这里,夏源将目光转了回来,脸上带着笑,“你看,陛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殿下将来能做个无忧无虑的轻松皇帝,陛下没想让你学他,殿下也大可不必去学他,陛下想的,就是让你可以当个怎么舒坦怎么来的皇帝。”
有些事与聪明与否无关,只和年龄阅历有关,而这些事恰恰就不是朱厚照这个年纪的人能想明白的,他没有子嗣,他没有为人父的感受,他只是一个少年,他无法站在一个父亲的角度去考虑问题。
曾经他对这个父皇是又爱又畏,爱这个父亲对他的疼爱,畏惧这个父亲对他的严厉责打,在看到这个父亲病重之后,那份畏惧转变成了恨。
他恨自己的父皇为什么只顾国事而忽视了自己,为什么不顾自己的身体为天下的百姓操劳,去治理什么天下,去为了别人着想。
可现在听到夏源的一番话,朱厚照呆住了,那一直强忍着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滂沱涌动,在脸上划出道道的泪痕。
朱厚照自持为武人大丈夫,自持为江湖人士,在他的人生观中,大丈夫决不能以泪眼视人,决不能哭哭啼啼做女儿姿态。
除了刚回京见到父皇时哭了一次,其余的几天一直都强忍着,可这次,却无论如何也忍不住了,自责,难受,酸楚,委屈所有的情绪都化作泪水发泄出来。
夏源伸手轻拍他的肩,“当什么皇帝不重要,陛下对你的期望是做个能守住江山的守成之君,如此,便足矣。臣希望殿下在当个追求舒坦的皇帝之余,不要辜负陛下的期望。”
朱厚照泣不成声,断断续续的道:“本宫,我,我想做一辈子的太子,不想当皇帝,哪怕整日被父皇责骂训斥,被父皇管束,我,我不想让父皇死”
“臣也不想,可这世上的人,没有谁能逃得过生老病死,陛下躲不了,殿下也躲不了,臣也躲不了。陛下如今这幅样子,殿下难受悲痛,臣也难受悲痛,臣”
夏源越说,越觉得心里难受的紧,好像被什么东西给迷了眼睛,目光都恍惚起来,于是索性住口不言,虚虚怔怔的望着那些和尚道士发呆。
朱厚照哭着,最后止住了泪,肩膀一抽一抽的,睁着通红的眼睛也望着那些和尚道士。
两人坐在御阶上一动不动,任由微风吹拂。
四周静悄悄的,那些和尚道士的诵经声,声声入耳,但又归于沉寂,什么也听不到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夏源渐渐感觉到裸露在外的脖颈凉凉的,他抬头,下雨了。
雨水一点一滴的落了下来,而这雨似乎预示着什么,一名小宦匆匆从殿中出来,“皇爷有旨意,召大臣勋贵入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