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问诸位,我煌煌大明朝何至于民穷财尽,这财都到哪里去了!”
数百人的高喊在紫禁城的上空盘旋,整个午门前荡起了层层音浪。
一众内阁大臣,六部公卿本就上了岁数,竟被震得头晕目眩,而这些面红耳赤的京官们却是吼了起来,“回话!”
“回话!”
“回我们的话!”
朱厚照已是脸色通红,浑身的热血跟着沸腾,攥紧了拳头。
弘治皇帝的脸色倒是依然平静,只是用手扒紧了城楼的垛口,用的力气很大,那只手的骨节已是发白。
满脑子都回荡着那句:今天下,民已穷矣,财已尽。
这是李祚的奏疏,整篇奏疏的全文他至今都还记着,他却无力去驳斥,盖因天下实是民穷财尽。
穷的是民,是国,是天下。
李东阳在一众高官之中还算年轻,强撑着那股被震吼所造成的眩晕,同样大声喊道:“莫要再吼了,你等要回话,老夫给尔等回话便是!”
听到李东阳这声嘶吼,那一声声的回话才小了下来,继而停止。
及至此时,那些头晕目眩的老头们才得到了喘息之机,扶着脑袋缓着心神。
李东阳喘了两口气,扫视着这一张张都很年轻的面孔,这才道:“老夫不知你等进入官场有几年,但尔等最小之人恐怕也已是双十之龄,你等自己去想,从弘治元年到如今,我大明朝哪一年没有过天灾,尤以今年为甚,更是灾异频频。”
“现今你们问这天下何以民穷财尽,还要我等回话,老夫便回你们一句,天下之所以民穷财尽,皆因年乱岁凶!”
“年乱岁凶是不假,但我大明朝就没有贪官污吏吗!就没有剥削百姓的害民之櫫吗!”
“诸位阁老,诸位部堂,你等就敢说自己没贪过一两银子吗!你等就没有收过各省的冰敬碳敬吗!”
这数百人已是彻底撕破了脸,被情绪裹挟着,彻底将什么前途,什么身家,什么性命统统抛到了脑后,现在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这一桩一件,皇帝知晓,百官知晓,百姓知晓,朝野内外,整个天下都知晓。
但这些事本该处于暗流之下,心照不宣。可如今却被这数百人给摆到了明面之上,曝晒在了烈日之中!
都道天有不测风云,但见润能知雨,月晕可知风,尚还有迹可循。
而这数百人先是大闹丰盈库,接着又逼宫上疏,到如今更是彻底的失去了理智,在此狂犬吠日,让一切无所遁形。
这岂止是不润而雨,无晕而风,分明是陨石天上落,平地起惊雷!
一众高官虽是惊怒,但却不得不接言了,谢迁道:“我等是收过各省的冰敬碳敬,但此乃寻常旧例”
“呵”
吴文善冷笑一声,讥讽道:“寻常旧例?敢问谢阁老,这冰敬碳敬可是下面那些人剥削民财而来?”
“老夫不知。”
“不知?”
另一人接言道:“谢阁老,你身为内阁辅臣,却连这也不知么?”
“那些封疆大吏,两京一十三省的各个知府,知州,知县,清正廉洁的能有几人?”
“诸位阁老,诸位大臣,诸位上官,尔等扪心自问,你们每年所收的那些孝敬真的干净吗!你们拿着这些剥削来的民脂民膏心里有愧吗!”
“”
内阁大臣,六部高官涨红着脸,却是哑口无言,他们就是再丧良心,再不要面皮,也说不出那些银子绝对干净的话来,而他们心中是否有愧,便连他们也不知晓。
那数百位官员见这些高官迟迟不言,却又是吼了起来,“回话!”
“回话!”
“回话!”
一时间齐声大喊与这透寒彻雪的呼啸冷风并作,顺着午门的门洞传至整个紫禁城内,一座座殿檐下的占风铎拼命摇曳,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
而首当其冲的便是午门城楼,城楼之上所覆盖着的一层层琉璃瓦,仿佛都要被这浪潮般的高喊给掀起来。
到这时,夏源倏然跪在地上,行大礼参拜,“陛下,臣司经局洗马夏源,奏请陛下将这数百名狂徒押入诏狱大牢!”
“师傅,你”
弘治皇帝还未说话,朱厚照却是惊了,他觉得这数百个官员一个个都是直臣,都是忠臣,反正全是好汉,可到了师傅的嘴里,却要将这些人押入诏狱。
他甚至都怀疑自己的听力,是不是听岔了话,但那双眼睛里却涌上了很明显的失望之色。
朱佑樘脸色也有了些许变化,旋即那双眸子深深的望着他,过了许久,方才问道:“为何不押入刑部大牢?”
“具体原因容臣此后再禀。”
闻言,弘治皇帝沉默一会儿,徐徐道:“大闹太仓,殴打上官,咆哮宫禁,狂悖不堪。所行所为无不骇然,若不治罪,倒显得我大明朝无法理可言,传朕口谕,将这一干人等押入诏狱。”
“萧伴伴,去宣旨罢”
说完这些,弘治皇帝便转身下了城楼,夏源也连忙起身跟上,朱厚照有些怔怔的,旋即也垂头丧气的往下走。
“回话!”
“回我等的话!”
下面的数百人还在高喊,直到从门洞里又走出来一位面白无须的老太监,有人瞧见了那身绣着行蟒的蟒衣,却是喊声一顿。
按照国朝规制:宦官在帝左右必服蟒,系以鸾带。
即便有人不认识箫敬是谁,但也清楚这人绝对是皇帝身边的贴身太监。
以至于等所有人都看清了那身蟒衣,却是纷纷的都停止了大喊。
箫敬径直走出来,平日里在弘治皇帝身边卑躬屈膝,但此时仿佛才真正展现了东厂提督,司礼监秉笔的气场。
站在这数百人面前就像一座大山一般,压得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无数双目光全看着他。
箫敬阖了阖眸子,“口谕!”
“臣等恭聆圣谕!”
所有人立刻有了反应,答了这一声,原本跪着的数百官员都趴了下去,而那些内阁大臣,六部公卿也撩起袍服跪倒在雪地里。
周围的一名名的禁卫也全都跪倒在地,甲胄碰撞之声作响。
默然站在原地的萧言也跪了下来,那落在身上的积雪扑簌簌掉了一地。
直到整个午门之前再也没有一个站着的人,箫敬这才道:“大闹太仓,殴打上官,咆哮宫禁,狂悖不堪。所行所为无不骇然,若不治罪,倒显得我大明朝无法理可言,传朕口谕,将这一干人等押入诏狱。”
听到这番口谕,那数百名官员豁然抬头,但周遭的一众禁卫已是纷纷起身,将这些人先行围住。
没有人反抗,没有人言语,只是神情萧索的透着这漫天积雪往午门的门洞里看,明明只有满目的鹅毛大雪,瞧不见人,但他们却隐隐间似乎瞧见了那位君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