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发生在前朝至正十三年,那时也是和如今一般,天下大旱,人易子而食……”
刚吃完饭,大家都闲来无事,听一心已经讲起了故事,张率他们也就不说话了,听着。
静谧的佛堂里,只有一心的声音在错落有致的响起,明明讲的是易子而食这样的内容,但他声音温润,反倒像是在讲什么佛经,一字一句在黑暗里传的很远。
“其时活埋庵还不叫活埋庵,而是依山名叫做莲峰寺,也是远近闻名的大寺,寺住持莲峰上人慈悲为怀,眼见饥民遍地,便开仓施粥,广济灾民,很是得了一些善名,就连当时的渭水牧都很是景仰他,时常到莲峰寺做客清谈,讨教佛法。”
这一日,又是开仓放粥日,灾民云集,有一个从汝南来的书生也在其中,他从汝南流浪而来,中间和妻儿失散,饿的已经神智不清,排了好久队,他总算领到一碗薄粥,三两口喝下,连碗都舔干净后,便待在一旁的阴凉处乘凉,恰好当时寺内正在修缮,有僧人执笔在勾勒修补一副罗汉壁画,那书生科举不成,书画一道却是天才,一眼就看出笔法不对,于是出言指点了一句。
僧人听得有理,便请他执笔,还让他在寺内住下,专门进行修缮壁画的工作。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因为他壁画修的实在好,甚至超过原作,连莲峰上人都知道他了,亲自接见,一番交谈,觉得他很有慧根,居然收他当了徒弟。
后又一日,渭水牧又来寺内拜佛,顺道和主持清谈,说起时局,忧虑不已,因为饥荒,渭水左近盗匪蜂起,反贼藏于民间,他时常夜不能寐,问莲峰上人可有破解之法。
莲峰上人苦思之后,忽然提出,莲峰寺信众颇多,不如就在寺内画一幅巨幅的地狱变相图,用来警示众人,教化民众,他又正好有一个徒弟画技出众,佛法精深,当可胜任。
渭水牧听了当即称善,还说画作完成之日,必然携全州之官吏来观礼,还要将此事上报朝廷,为莲峰上人请大善禅师称号。
于是,才变成高僧徒弟的书生,又做回了画工。
莲峰上人很重视这事,不仅专门开辟了一个内殿给书生作画,每日的吃食供应也是足食足量。
书生日夜颠倒赶工,倒也不觉得苦,反而有种重新回到汝南醉心书画的日子。
只是外面的时局似乎一天比一天坏,这反应在吃食上,一开始书生还能吃饱,后来渐渐的半饱,最后连薄粥都快喝不上了。
寺里的僧人也在逃,慢慢的,只剩下几个人。
但主持还是要求他继续作画,还说,当此乱世,更要画一幅惊世巨作出来,震醒世人沉沦之心。
书生听得有理,越发卖力。
然后,有一天,他发现吃食变成了肉。
他有些震惊,因为出家人不能吃肉,主持却告诉他,佛在心中,吃肉与不吃肉,都不打紧,太过在乎,反而是着相了,这些肉是后山抓来的鹿,佛祖有舍身饲鹰,现在僧众有难,鹿反哺而来,也是天理循环。
书生本就是半路出家,听得似懂非懂,也就吃了,实在太饿。
吃了肉以后,他就开始发噩梦,逃难路上种种恶相,在他梦中浮现,他惊骇莫名的同时,却灵感突发,地狱变相图画的越来越好。
只是就在画到最后一幅图,他陷入了难关,那是关于自身的,人能责难惩戒旁人,却最难自省,好几次想动笔,都不得关窍。
这时,主持找到他说,寺外来了一对母子,好像是他的亲人。
他惊喜异常,出去相认,果然是他失散的妻子和儿子。
这一夜,一家人欢聚,书生喜心翻倒。
第二日还是要作画,依旧不得要领,磨蹭至深夜,书生肚中饥饿,想着去厨房找点吃的。
刚走到厨房门口,便听到里面传来咀嚼吸吮的声音,肉香阵阵,他听得一笑,心想半夜不是非他一人肚饿,也不打招呼,直接推开门去。
只见厨房之中,主持和另一个长老正吃的欢快。
见到书生,主持开口说:“你来了,一起吃吧。”
书生点点头,正要动手去拿肉,却总觉得那肉有古怪,鬼使神差问了一句:“这不是鹿肉吧?”
没想到主持承认了,还笑盈盈地说:“你不会真觉得后山有鹿吧?”
书生惊的连连倒退,同时腹中翻涌,已经知道这些天吃的肉到底是什么。
“别假惺惺的,你这些天也吃的很开心。”主持不耐烦道,“正好刚杀了你妻儿,血还是热的,抓紧吃,鲜的很。”
听到这里,他如遭雷击,终于呕吐起来,一边呕吐一边嘶声痛哭,犹如泣血。
他的妻儿,居然……
那边主持怒了,道:“磨磨唧唧,你不是正愁不知怎么自罪其身吗,吃了他们就知道了。”
书生悲恸已极,想和主持拼命,却竟然不是对手,被主持联合长老殴打后,扔进内殿,还将内殿砌墙封了起来,只留下一道口子,每日给他喂食妻儿血肉,让他作画,画成才放他出来。
书生起初是怒骂,后来只是敲墙,再后来,不等画作完成,莲峰寺已被乱民攻破席卷,主持长老一干人等皆死。
又过了一年,有朝廷匪兵过境,在莲峰寺过夜,夜深忽听异响,居然是有人在墙内敲墙,匪兵慌乱,匪兵大将却是个胆大的,用巨锤锤开墙面,瞬间万千恶鬼涌出,吞噬众人,漫向世间。
后来天下大定,有高人将四野恶鬼重新收拢,封回寺内,又将莲峰寺推倒重建,改名活埋庵,以示封镇。
只是过去上百年,莲峰山左近,还是有乡人时常遇到一白衣僧人行于山野,邀请他们上山一观他的绝世画作。
哦,对了,那书生出家后,法号,便叫做一心。
最后一声落下,整个大殿静到不可思议,甚至能隐隐听到外面的风在整个庙宇里来回游荡的声音。
窒息。
直到很久后,才听到张率沉声说道:“所以,一心大师,便是那画师吗?”
“张施主觉得,我是吗?”一心忽然起身,高举起了双臂,轻轻晃动,像是在作画。
沉默,又是沉默。
张率已经全身肌肉紧绷,焚之力沸腾,就要脱笼而出。
却听到一心大笑了起来说:“好了,玩笑而已,倒是吓到诸位施主了,故事只是故事,看来小僧讲故事的本领又提高了,诸位安歇,小僧去矣。”
说完,也不管张率以及众人到底是什么反应,一挥袖袍,大步就朝着殿门走去了。
快到门口的时候,李褚锐忽然问道:“大师,你故事里的意思,是说天下丧乱,是朝廷无道,把人逼成鬼,我辈之人,当揭竿而起?”
一心并不回头,只是宣了一声佛号说:“公子,故事只是故事,究竟如何,全看个人心意。”
说罢再不停留,只留一殿人凝重相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