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寒风,渐渐停歇了。阎乐终于从床上爬了起来。跟之前被蒙恬强行唤醒的不同,他这次是被几只老鼠吵醒的。他环顾四周,漆黑一片,从墙角散发出的霉味告诉他,这座驿馆很少被人打理。这里曾是李福暂住的驿馆。由此可见,李福是有多不受蒙恬等人的欢迎。现如今,好像连他也不受待见了。一只硕大的老鼠,从墙角摸了过来,用尖锐的牙齿撕咬他的鞋子,发出‘吱吱’的叫声,立刻招来其他同伴,他用力甩开自己的腿,用脚踩死了一只老鼠,其他老鼠才四散奔逃。这真是报应啊!当年从赵国逃来秦国,在难民堆里,因为一块窝头,跟老鼠抢食,若非赵高一力扶持,他的家人恐怕早就死了。现在他要背叛赵高,这多少有点忘恩负义的感觉,并且,背叛的下场还不得而知。有时候,人在迷茫之中,最喜欢追忆往事,阎乐也不例外。这段时期,他一直在利用李福,想要用李福来挑起蒙恬的忿怒,进而做出一些无法挽回的事。可李福也不是傻子,想他很快就能察觉自己背叛赵高的蹊跷。自己从一个混迹街头的小混混,一跃成为皇帝特使,多亏了赵高的提携。自己很鄙夷赵高,却又想成为赵高。可是,自己没可能成为赵高,所以,自己只能选择自保。阎乐明白,他这么多年一直都守着一个底线,就是绝不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地。所以,相比赵高,他最终还是选择了赵昊。望着窗外透过来的日光,想起那个面容稚嫩的少年,是那么的令人胆寒。他了解赵高的性格,更熟悉赵昊的手段,赵高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自己人的欺骗,而赵昊,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属下的二心。一旦被赵昊发现,自己的属下有二心,什么卑劣的,残忍的手段,他都能用出来。赵高所掌握的那些‘刑名之术’,在赵昊那里,根本不够看。比如那个‘剥皮揎草’,阎乐听都没听说过。但是,光听这个名字,他都觉得全身奇痒,生不起丝毫二心。“呼”阎乐吐出一口白气,然后从床上爬了起来,皱着眉头,喝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回阎特使,现在刚到巳时”一名驿馆小吏推门而入,拱手说道。“巳时?”阎乐皱了皱眉,又道:“李特使他们回来了吗?”“还没有。”“怎么还没回来?这都快两个时辰了!”“在下不知,要不,在下去帮您问问?”驿馆小吏躬身道。阎乐定睛打量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地道:“本特使看你有些眼熟,是昨夜给本特使送餐的小吏吗?”“回特使,正是在下.”“嗯,不错。”阎乐笑着点了点头,然后摆手道:“去给我准备一些热水,我要洗漱,再吩咐厨房,为我准备一些吃的!”“这”驿馆小吏面露迟疑之色。阎乐脸色一板:“怎么,本特使还安排不了你九原小吏?”“阎特使恕罪!”驿馆小吏连忙拱手:“适才阎特使询问在下李特使,在下是想,要不要帮您问问李特使?”阎乐眉毛一拧;“你在教本特使做事?”“在下不敢!”“哼!”阎乐冷哼:“李特使的事,用不了你管!”“诺。”驿馆小吏应诺一声,连忙退出了阎乐房间。他想帮阎乐打听李福的事,是想借着这个机会,传递消息。目送这名驿馆小吏离开,阎乐眯了眯眼睛,随后走向自己行礼,拿出一样东西,放在怀里,然后若无其事的穿上了衣袍。另一边。正在飞奔赶回九原大营的蒙恬,思绪良多。诚然,他已经为扶苏谋划了一切,只要扶苏遵从他的谋划,一切都将会朝好的方向发展。可是扶苏的性格,他却始终搞不清楚。他不确定扶苏会配合自己,执行自己的谋划。皇帝特使相逼,或许是个不确定的因素,但扶苏如果没有死心,任何人都无法逼他去死。所以,真正的关键点,还是扶苏自己。蒙恬不忍多去责怪扶苏脆弱,是因为扶苏有自己的执念,那就是宁愿自己死,也不愿这个国家再遭磨难,也不愿强行即位,破坏帝国来之不易的和平。身为皇帝长子,事实上的储君,如果没有这样的公心,自己又何必一心辅佐他呢?蒙恬所忧虑者,是自己高估了扶苏的坚韧,低估了扶苏的忠孝,更忽视了始皇帝在扶苏心中的阴影。他其实很怕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扶苏会自我了断。而一旦扶苏自我了断,他所坚持的,他所谋划的,终将化为泡影。“驾——!”蒙恬大喝一声,手中的马鞭挥舞如风。幸亏马上三件套已经普及了九原全军,不然以蒙恬这样的跑法,没有哪匹马儿能招架得住。过了大概半个时辰,蒙恬终于回到了九原大营。然而,还没等他翻身下马,步入军营,一阵哭声就隐隐传来。他眉头大皱,想要厉声询问守营的士兵,就在这时,蒙虎从营内冲了出来,气喘吁吁地道:“大,大将军,大事不好了”“什么!?”蒙恬心里一咯噔,暗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只见他立刻翻身下马,来到蒙虎身边,托着蒙虎的肩膀,正色道;“你喘匀了说,发生了什么大事!”“长,长公子他,杀,杀”“哎呀!你急死老夫了!”蒙恬见蒙虎半天说不完一句话,用力将他推开,径自冲向了大营。同时,他心里已经升起了一抹不好的预感。长公子怎么了?他真的奉召自裁了吗?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老夫已经为扶苏谋划好了一切.陛下啊!事已至此,老夫该怎么办啊!蒙恬所痛悔者,是没有将扶苏强行带到草原部落,是相信了扶苏的自我调节能力。直到半个时辰前,他都在为扶苏担忧。可是,这种担忧最终还是成为了现实。一切都谋划好了,扶苏还是没有了,人算不如天算啊!蒙恬泪流满脸,越过地上明显有鲜血的雪堆,越过哭诉的人群,自顾自的走进扶苏军帐,没有人阻拦他,却每个人都挂着疑惑的表情。李福死了,大将军怎么哭得这么伤心?“大将军!”王离第一时间便发现了蒙恬,连忙冲过去朝他行礼。蒙恬看都没看他一眼,表情痛苦的道;“尸体在哪?”“在,在小院内.”王离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低头嘟囔道。蒙恬疲惫的摇了摇手:“让这里的人都出去,老夫有事跟你交代”“诺。”王离应诺了一声。很快,军帐里的其他人都离开了。只见蒙恬三步并作两步的走进小院,对着躺在木板上,盖着白布的尸体,呆楞两秒,直接嚎啕大哭:“长公子啊,你怎么这么糊涂啊——!”“????”王离额头上瞬间冒出一串黑人问号。什么情况这是?长公子不是在寝帐么,大将军对着李福尸体哭什么?就在王离不知所措的下一刻,蒙虎再次出现在扶苏军帐,高声道:“蒙公!末将的话还没说完,长公子杀了李福!”“啊?”蒙恬的哭声嘎然而止,身体不由僵在原地,宛如石化一般。啊.老夫的脸,老夫的脸没了,老夫刚才好像是挂着一脸泪痕进来的吧,当着所有人的面蒙恬忽然感觉脸颊如烧红了烙铁一样红,不由用力的抓紧手上的白布。他忽然觉得,倘若自己多点耐心,听蒙虎把话说完,好像就不会出这么大的糗,甚至可以在这些小辈面前,继续保持威严。“蒙虎啊。”“大将军有何吩咐?”“老夫有句话,你听着,这日后啊,若是有什么重要的大事”说到这里,蒙恬一扯盖在李福身上的白布,低声咆哮道:“先——说——重——点!!”小院内,传来了蒙恬气急败坏的咆哮。原本在书房内自责不已的扶苏,慌忙的从书房内冲了出来。“蒙公.”扶苏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句。蒙恬冷哼一声,没有搭理他,径自走进了书房。“说吧,发生了什么事,长公子为何会杀李福!”蒙恬独坐在书房内,面无表情的看着扶苏和王离。扶苏和王离对视一眼,旋即都低头不语。这时,蒙虎站了出来,将扶苏刺死李福的经过,原原本本的告诉了蒙恬。在此期间,王离还补充了阎乐送来密信的事。蒙恬听完他们的话,眉头紧缩,先是看了眼扶苏,又看向王离:“那封密信,真是阎乐送来的?”“是。”王离老实巴交的点头。蒙恬平静如常的道:“跟随李福来的那些人,现在如何了?”“他们吵着长公子要造反,我不想把事情闹大,就把吵得最凶的几名监吏关了起来!”“嗯。”蒙恬点了点头,又看向扶苏:“长公子对此事如何看?”“人是我杀的。杀人偿命,我认了!”扶苏义正言辞地道。“糊涂!”蒙恬一拍桌案,低声喝道:“你没听那李福死前怎么说吗?你勾结公子昊,意图谋反,连累诸公子,罪当车裂!”“他胡说的!我从未想过造反!”“可你杀了皇帝特使!”“我那是无心的!”“呵!”蒙恬呵了一声,冷笑道:“胡亥会信你是无心的?李斯会信你是无心的?满朝文武会信你是无心的?”“我”扶苏语塞,不知该怎么接口。蒙恬心头大动,暗道公子昊当真智谋过人,这么容易就抓住了扶苏软内。果然,要想让扶苏放弃奉诏,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陷入两难的绝地。扶苏一心遵从始皇帝的命令,却唯独对他这个弟弟例外。如果说,扶苏在这世上有什么放不下的,恐怕只有赵昊了。想到这个关键,蒙恬当即决定,也从赵昊入手,于是马上派蒙虎去将阎乐叫过来。毕竟那封密信是阎乐替赵昊送到九原的。很明显,阎乐一直都是自己人。之所以没有表露身份,估计跟李福有关。李福若不死,阎乐恐怕也不会表露身份。而且,蒙恬还有一种感觉,李福的死,就是阎乐一手促成的。过了大概半个时辰,蒙虎才将阎乐带到扶苏军帐。当阎乐经过扶苏账外小院,发现李福尸体的时候,整个人都呆了一呆。虽然正如蒙恬所料,李福的死,是阎乐一手促成的,但阎乐亲眼看见李福尸体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眼皮狂跳,不敢多看。而如此一幕,自然逃不过蒙虎的眼睛。只见他微微一笑,抬手道:“阎特使,蒙公还在书房等您呢!”“哦哦,请!”阎乐反应了一瞬,连忙抬手示意蒙虎引路。很快,他们便来到了书房。却听阎乐恭敬行礼道:“公子昊帐下车御阎乐拜见蒙公!”阎乐很聪明,他知道这时候该表明自己的身份,毕竟李福已经死了,他也没有后顾之忧了。而听到阎乐新身份的蒙恬,会心一笑,不由打趣道:“阎特使这是何意?”“在下不敢欺瞒蒙公和长公子,此诏书,并非皇帝亲笔诏书,在下也不是真的皇帝特使,乃李斯和赵高假传皇帝旨意,想要以皇帝的名义,赐死长公子和蒙公!”“什么!?”蒙恬闻言,猛地站了起来。扶苏和王离也是满脸的不可置信。却听阎乐又自顾自地道:“他们不仅假传皇帝旨意,赐死蒙公和长公子,还假传皇帝旨意,立胡亥为太子,囚禁公子昊与诸位公子,就连三公九卿,都被困在了甘泉宫,哪也去不了!”“而且,据在下推测,皇帝的死,似乎也与他们有关”“赵高李斯狗贼,焉敢如此大胆?!”阎乐的话音还未落下,蒙恬就气得怒发冲冠。扶苏更是悲愤得面色涨红,想到自己若真的奉召自裁,大秦的后果不堪设想。王离直接拔剑低吼:“蒙公,三十万大军嗷嗷待命!你不说话,我便做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