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祯的脸色变得肃穆起来。
“此话当真?”
章衡苦笑道:“陛下,这种事情臣如何敢撒谎,这是欺君大罪,更是污蔑大臣之罪,臣如何敢信口开河。”
赵祯点头道:“朕会派人介入调查。”
听到这话,章衡拱手不说话了。
赵祯很是头疼:“赈灾的事情该当如何?”
章衡肃穆道:“当今之情况,并非当地没有粮食储备,粮食储备臣在几月之前便开始筹备了,只要将存储的粮食放出来,就可以抑制粮价。
而伤害农户极深的高利贷,其实央行完全是可以承担起来的,让农户无须受到当地大户的盘剥,更不用被迫卖掉田宅沦为流民。
现在这两个问题就是一个问题,就是因为夏竦、宋庠这些大臣勾结州县阻碍赈灾,只要将这些人给打掉,那么粮食贷款可以顺利到达农户的手上,灾情自解。
届时我们可以劝解流民归乡,然后清查此次强制收购农户田宅的事宜,将田宅还给农户,如此流民的情况也可以得到解决。”
赵祯再次深深看了一下章衡,章衡所说解决灾情的措施没有问题,但每一句都紧扣夏竦宋庠等人,将解决问题的关键放在这個上面,令得赵祯忍不住有些恼怒。
赵祯哼了一声道:“章衡,你可知道,朕最不喜欢什么?”
章衡想了一下道:“陛下最不喜欢天下混乱,陛下喜欢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武将不怕死,文臣不贪财,喜欢文武百官都忠于陛下。”
赵祯摇摇头道:“朕的确是希望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但从没有奢望文臣不贪财,武将不怕死,贪财乃是人之本性,怕死亦是人之本性,人性的事情,朕把握不好。
朕最不喜欢的是,有人勾结朋党,党同伐异,此时对朝堂尤其不利,对天下苍生不利,最终都将伤害到整个国家。”
赵祯深深盯着章衡的双眼,希望从章衡眼里看到不安。
但章衡却是坦坦荡荡与赵祯对视,然后叹息道:“陛下,您所说的事情,臣此次感触颇多。
夏竦、宋庠、丁度这些人,此次正是勾结朋党,操弄权术,贪婪至极,简直是要将农户敲骨吸髓,而且鼓动流民进京,臣不知道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但臣知道,这个事情极其危险,一旦稍有不慎,一场燎原之火将要铺天盖地而来。
陛下,请你下命,派出得力大臣,立即彻查此事,将其中关节给打通,以便赈灾快速的开展下去。
若是再这么拖下去,事情或许会发生大变化,到时候局势就不在朝廷的掌握之中了!”
赵祯垂下眼帘,似乎有些失望,摆摆手道:“好了,章卿,你出去吧,此事朕好好思量一番。”
章衡退出崇政殿,抬头看了一下晴空万里,一股抑愤之情油然而生。
当晚,章衡带着妻子来到了曾府。
丈母娘很开心,给章衡夫妇准备了丰盛的晚宴,只是曾公亮却是赶不上晚餐了,等到月上中天才归来,整个人看着十分的疲惫。
“老师?”章衡喊了一声。
曾公亮咧嘴一笑:“稳了。”
章衡却是苦笑一声,将今日见赵祯的事情给说了一遍,曾公亮也严肃了起来,仔细了问了一番,闭上眼睛沉思了许久,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曾公亮道:“今日,陛下召见老夫、王参政、陈枢密使,吴副枢密、张计相,杨知谏等人商议调查海州谋反案,最终商议结果是,由枢密院都承旨战士宁、三司户部判官包拯、资政殿学士韩琦共同协办此案。”
章衡立即敏锐地察觉:“宋庠、丁度都没有参加此次会议?此次调查组也只有三司、枢密院以及一个宣抚地方的韩琦督办此事?还有,御史台也被排除在外了?”
曾公亮点头道:“避嫌原则,宋庠、丁度、贾相公,还有你都不参加,因为都是牵扯在其中,御史台此次已经牵扯其中,大约也是信不过了。”
章衡想了一下道:“所以,此次中书、御史台都被排除在外,是为了公正,避免有人在调查之中动手脚。
战士宁历来不站队,是陛下信得过的人,至于包拯,历来以公正廉明著称,至于韩琦……”
章衡有些踌躇。
韩琦算是庆历新政一党,与他也算是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然而韩琦与夏竦关系更深,当年韩琦与范仲淹在夏竦手下,韩琦好水川之战中犯下大错,若不是夏竦为其辩解,恐怕韩琦没有那么简单涉水过关。
从这可以看出,赵祯的态度还是有些暧昧的。
章衡脸色有些凝重道:“老师,此事还是得多做一些准备,事情还是有些不对劲。”
曾公亮闻言脸色沉重起来,点点头道:“的确是该多做一些准备,此次是夏竦他们先发起来的党争,他们勾结成为朋党,咱们便也成了朋党了。
官家大约是被党争给吓到了,此次夏竦他们跑不掉,但咱们这边估计也要被打几十大板,多做一些准备大约也是有必要的。”
章衡想了一会道:“老师,此次贾相公估计难以幸免了,您资历还不足,想要拜相还是不够,但参知政事这个差遣咱们却是一定得保住的,这个事情里,您不要插手了。
另外,吴师那边您也给说一声,让他也不要插手,安心等待变化。”
曾公亮点头道:“贾相公若是被罢相,你觉得谁有可能上?”
章衡想了想,缓缓道:“老师,准备让吴师上枢密使吧。”
曾公亮惊诧道:“你的意思是,陈执中会拜相?此次陛下让韩琦参与调查事宜,难道韩琦没有机会么?”
章衡摇头道:“一来韩琦资历不足,二来韩琦乃是庆历新党,这事情还没完呢,现在让他回来,这新政是要废了还是继续搞?
官家没有搞清楚这事情呢,估计不会轻易让韩琦上去的,但一个三司使还是舍得给的。
丁度、宋庠估计都不能留了,到时候中书里面是陈执中执政,老师您、王拱辰为参知政事,大约陛下还会再增加一个或者两个……”
章衡有些迟疑。
曾公亮却道:“文彦博、富弼是不是也该回来了?”
章衡有些迟疑道:“刚刚也在想此事,富弼是庆历新党,韩琦回来了,那富弼估计就回不来了,估计还得继续在京东呆着。
文彦博么……”
章衡苦笑了一下:“……估计不行,不是他的资历不足,而是因为咱们,文彦博是大哥的岳父,与咱们的关系太近,若是与老师您、吴师一起,两个在政事堂,一个执掌枢密院……官家可能会有所考量。”
曾公亮有些遗憾道:“可惜了。”
见到曾公亮看着过于疲惫,章衡也不多打扰,告辞与妻子曾幼薇回了家,但心里终究是不太痛快。
赵祯此人防备心太强,此次章衡自己的确是有借题发挥的想法,但终究是夏竦他们做得太过分,直接逼宫贾昌朝,在朝会上发难,章衡又如何能够让他们这些人得逞?
既然他们挑起事端,那么章衡便只能反击了,赵祯却是认为是章衡这边结党,行党同伐异之事,在调查的时候,直接往里面塞韩琦这样与夏竦牵扯颇多的人,难免有回护之意。
而且以韩琦长袖善舞的做事方式,此事估计最终还是以和稀泥为结果。
夜深了,但章衡还是心中愤懑,睡不着觉,只能悄悄起床,来到院子里来回踱步。
夜凉如水,月色清亮。
触景而生情。
章衡低声念道:“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
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
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念到这里,章衡忽而笑了笑:“……东坡先生有张怀民这样的朋友,也着实是幸运啊。”
看着皎洁如同银盘的月亮,章衡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弭。
“月夜常有,竹柏常有,闲人却天下无几个,归根结底,肉食者贪婪太甚,盘剥如同敲骨吸髓,自然没有这样的闲人了。
若是此次还轻轻放过,天下间哪里还有讲理的地方去?
虽说是漫漫长夜,也该有皎洁的月亮撑开黑暗!”
“三郎,该歇息了。”
曾幼薇轻柔的声音惊醒了章衡。
章衡回头笑道:“好呀,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