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等一到酉时,我便在此处等你。”顾长安道。
“要委屈你穿宫奴的衣服了。”福祥公主暂且也想不出什么好方法来。
“无妨,若是能见到她无恙,我便是死,也能心安。”当年之事,本就是他背弃在先,倘若能再见她一面,求得原谅,他愿意倾其所有。
福祥公主一忘皆空,见他神态毅然,便只当他是专情之人。
酉时,落雪。
周女王与昭明太子回到宫中,各自更衣过后,便往朝阳阁而去。
诸侯国国君与百官也在各处更衣后,陆续抵达宫中。
福祥公主身着红绡金丝锦花广袖,轻盈飘逸,随走如浮游于空。
逐除夜宴的服制,乃是于半月前尚衣局完制妥当,那时的昭明太子见她这身广袖虽出尘绝美,可更忧心她会着凉,遂而特地令尚衣局赶制出一件同等款式的红裘绒斗篷相配。
他曾见过福祥公主多喜青翠素色,清净纯真。如今瞧见她身着红绛之色,更添娇艳旖旎,妖冶摄魂。
他挽着她的手,一路由东宫踏雪而行,待到朝阳阁后,便让她邻座于他左侧坐塌。
这是福祥公主成为太子元妃以来,首次参与逐除夜宴。因近日内侍监才与她说过夜宴的布位规则,所以,她此时心中也能清楚殿中哪些人是诸侯国君,哪些人为安阳公卿。
有人于宴会始前,来同昭明太子问安,她也随之而动,从容不迫地以礼相待。
她的一举一动,皆吸引着众人侧目,不过,她尚且能泰然自若。可于诸侯国君所坐之处,有一道凌厉的目光,始终紧粘在她身上,如芒刺背。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眸,向对面望去,见顺位坐塌的第四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于二人对视之时,那人的目光也并未闪躲,反而越加大胆。
福祥公主注意到,那人几案上的酒爵雕刻着羊首,故而便猜到,这男子是陈国侯,她的兄弟妫燎。
她如今尚且不能言语,便只能向他颔首微笑。
妫燎不动声色,仍旧目不斜视地盯着她。他得传闻陈国公主失忆,但却不敢确定这个传闻是否属实。
即使知道她已身为大周太子元妃,便不可能再回到陈国同他抢夺君位。
可他仍旧害怕,甚至每夜梦魇皆都会梦见她回到陈国,挥剑刺穿他的胸膛。
福祥公主收敛笑容,向陈国侯身后的坐塌望去。软榻间坐着一位身穿缃色华服的女子。女子面容苍白,虽绾发束管,可发色杂乱枯黄,十分怪异。
一般位坐于诸侯国君身后的,除却随行使臣或国君子嗣,再就是国君夫人。
福祥公主曾读过九州列国纪要,因而也得知,陈国侯的君夫人,乃是安阳的玉帛县主。
这也是福祥公主第一次见到这位玉帛县主。
他们夫妻二人倒是一心,看向福祥公主的眼神,似乎都不太友好。
福祥公主心想或许是早前的自己得罪了他们,才便令他们耿耿于怀至今。因于开宴过后,她便举起酒爵,敬于陈国侯。
陈国侯心中一惊,立即起身应酒,双眸还时不时地向昭明太子瞟去。
福祥公主偏过脸,见昭明太子面容阴冷。
看来是他惧怕若不应下这爵酒,会遭昭明太子的记恨,这才略有讨好地一饮而下。
待他坐下之后,便没再如先前那般放肆地看着她了。
福祥公主松了一口气,才要动箸食肉,便听周女王开口询问“秦管使今晨还为孤诊脉,怎地过午就病倒了?”
福祥公主闻声扫了一眼身后,确实并未见到秦上元的身影,倒是瞧见了莘娇阳,以及上次她在五祚山曾见到的那位,临渊而渔的男子。
“许是在行走的路上受了寒风,过午便发起了热,倒也不碍事,只是元儿害怕将病气过给众人,便只能与王上告假了。”澹台不言回禀于周女王道。
周女王叹了口气,摇摇头,道“望这新岁能逐除她的病痛,亦能使九州远离病疫。”
“王上仁厚,天神必会泽佑九州。”年过四旬的齐国公敬于周女王道。
“佑之与孤多年未见了,想当初你我幼时,颇为投缘,可还记得?”周女王道。
齐国公年幼时,曾随其父前来安阳朝拜周殷王,曾与还是清河公主的周女王颇为投缘,二人于清溪宫习字,于三坪街听讲者说书。
只不过后来,二人皆因各自的事儿断了联系,偶尔听说彼此之事时,也都曾轻轻一叹。
“自然记得,前日去那三坪街的茶寮,寻幼时为你我二人说书的讲者,见他已然垂垂老矣,果然时不我待,转眼都已上了年岁啊。”齐国公虽已然过五旬,可身形提拔,眉宇依旧俊美,不似晋国公年老体衰。
“上了年岁的,又岂止你齐国君一人。”晋国公笑而言语。
福祥公主没再关注周女王与诸侯国君的相谈甚欢,她自认出了坐在莘娇阳身旁的人,是那日在五祚山临渊而渔的男子,便频频回头向他望去。
随她频繁地回望,逐渐引起了昭明太子的注意,更使才方安稳下来的陈国侯,再次忐忑不安起来。
“可瞧你今日的现身掀起的风浪了,若她今夜未醒,瞧你如何收场?”莘娇阳把玩着酒盏低语道。
妫娄接连饮酒,致使面容蔓延起如雪夜当空般娇红,他双眼坚韧,声色沙哑道“陈国新君蠹政害民,如今国中山河满目疮痍,民众苦不堪言,无论用何办法,即便是舍了我这性命残躯,也要将她唤醒。”
如今的圣安,奸臣当道,新君妫燎不论孝贤,大肆提拔潼水新贵,并将其父尊为陈国先君,尊其母为陈国元君夫人,以表自己君位名正言顺。
“今年顾家的酒贡,名为蝉鸣,后劲儿大着呢,你且少喝些。”莘娇阳知他乃是借酒消愁,不忍他痛心痛身,便按住他又往嘴边送去的酒。
福祥公主回首见正见莘娇阳劝酒,那男子神色悲戚,与五祚山见时相异颇多。当二人目光相触时,更似有千言万语要同她诉说一般。
福祥公主心中不知为何荡漾起异样之感,她喉咙发酸,欲哭不止。
她匆忙垂眸,转过身,盯着案上酒爵不语。
不刻,舞姬盈盈而至,翩然献舞。丝竹声悠悠,可她心中却颇为杂乱,想到顾长安还在等着她,便起身告礼,欲离去。
昭明太子见状,随即起身要与她同去。
“怎地,昭明太子要舍下我等,随元妃而去吗?”与昭明太子相对而坐的貅离见其起身欲离去,便开口打趣道。
众人注意皆被貅离话语所吸引,纷纷停望歌舞,向昭明太子望去。
昭明太子神色自若,道“我视元妃如命,还请各位莫怪。”
福祥公主面色微红,反身于昭明太子比划道“我不过是去小解,你莫要跟着。”
“宫中人多杂乱,我与你同去。”昭明太子低声道。
福祥公主面如猪肝涨红,她比划道“莫要头次就让我在众君面前丢脸,虽然宫内今夜人多杂乱,可我总能寻到回东宫的路,若你不放心,大可派人跟着,不必亲自跟在我身旁。”
昭明太子垂头凝思半响,随即喊来身边贴身的侍卫,送福祥公主离开朝阳阁。
待福祥公主离去后,众人皆调侃起昭明太子与陈国公主才子佳人之美谈,并无人注意到周女王脸上显露的不悦。
唯有貅离一人,嘴角噙笑,将周女王的不快藏入心中。
福祥公主被侍卫送回东宫后,自窗翻身而出,于角门偷溜出,疾步往膳房奔去。
夜色渐深,天上落雪渐厉,皑皑莽莽,倒也瞧不清远处的人影。
顾长安躲在柱后,隐约见有人走来。
起先他警觉地贴着圆柱藏身,待确定来人是福祥公主时,才现身唤她。
福祥公主扑落身上雪花,于他掌心写到“我等会儿怕是还要返回饮宴中,时间不多,我们得快一些。”
顾长安点了点头,寻笠遮住头,同福祥公主共行于雪中。
穿百亩园香梅林过时,福祥公主闻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
若她听到对方的脚步声,想必对方也已然知道。她不必躲,有诸多借口搪塞,便将顾长安推入密林之中躲藏,自己则迎着来人的方向而行。
来人并非他人,而是自福祥公主离席后,紧跟着离开的澹台小喜。
事情与她事先预想的有差,她比福祥公主慢行了一步,待她紧随其后,却见侍卫将她送入了东宫。
她于宫墙下踟蹰,想着用何法将其引去山台。不刻,发觉角门有人出,仔细瞧后,才知是福祥公主。
恰逢雪落盛烈,她不敢紧跟,于膳房前后,不见其踪影。
与玉帛县主约定的时间眼见快到了,她心急如焚,不知所措,只能先行至百亩园,等候玉帛县主,通知其刺杀行动无法进行。
她以为所遇乃是玉帛县主,却不想时来运转,倒是遇见了她心念之人。
她暗藏心中雀跃,愁眉惨淡地与福祥公主俯身问安。
福祥公主见来人是澹台小喜,也松了一口气,扶着其手臂携她起身,比道“方才见你于席间便坐立不安,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澹台小喜汗毛耸立,却淡定地道“闻东阳公主寒症复发,自是坐立难安,方才离席,又往山台,为其诊脉,见她病重,形销骨立,顾影自怜,难免心有郁结,愁眉不展。”
福祥公主颇为不解,几日前见东阳公主尚且安康,怎会偏巧今日又寒症复发了?
“可有用药?”福祥公主留了心思,未表疑虑,诚然信任道。
“我这便前去太医局取拿。”澹台小喜见她深信不疑,便心满意足地道。
福祥公主点了点头,侧身让开一条路,令澹台小喜离去。
待澹台小喜走远,福祥公主唤回顾长安,二人继续往山台行进。
而山台上,本应病重的东阳公主,却在与秦上元一同食着热腾腾的咕咚锅,饮着陈年的酡颜老酒。
欲说秦上元为何在此,皆要于过午之后,澹台成蹊的掌珠澹台彧芝说起。
秦上元本是太医管使,本应参与逐除夜宴,她与澹台不言也于过午便入了宫,她前去太医局归拢这一年的脉案封存,澹台不言则去同昭明太子述职。
于申时一刻,澹台小喜回到太医局,告知秦上元,家中澹台彧芝无故昏厥,浑身冰冷,犹如弥留,众医官手足无措,只等秦上元回府施救。
秦上元闻此,立刻动身前去东宫寻澹台不言。
澹台不言先行令秦上元出宫回府,救治澹台彧芝。他思来想去,衡量再三,前往周女王面前告罪,说秦上元身染寒症,不能前来参与饮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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