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落下船去,小心翼翼地踏着泥沼之中的水烛往前走,脚下的血水越来越浓,在扒开遮挡在面前的水烛后,见到一人裸着半边臂膀倒在浅水坑里。
我走上前,扒开遮挡在这人面前的湿发,即认出了这人正是素素。
她面无血色,唇白如素缟,裸露着的半个臂膀上全是鞭伤,但看这浅坑之中的血,想必她身上未露出来的伤会更多。
我脱下身上的外裳,先将她身上裸露着的臂膀裹住,而后喊来络先生将她抬回孤舟上。
我游历云梦之事,自此而结束了。
带着受伤的素素回到了络先生的烟涛阁,本想着要络先生,去离烟涛阁不远的水上排楼请医官,却被朦胧半醒着的素素喝止。
见她挣扎着起身,想要自己处理伤口之时,我悄悄地告知络先生,前去濯凊楼将碧儿带过来,就说我受伤了,让碧儿多带些止血的药膏来。
待络先生远去了,我回到起居之所,携着摇摇欲坠的素素往净室去了。
她现下身体虚弱,对于还有些功夫傍身的我来说,也无还手之力,于是我便放心大胆地摆布起她来。
将她身上的湿衣除去,我不禁倒抽一口气。她这具身子,比芊芊的还要可怖上千百倍。
她身上的伤疤形状各异,除却后背,便是手臂,大腿,前胸,没有一块皮子是完好无损的,她的后腰上有一处塌陷,仿若像是肉被生生剜去后,所留下的痕迹。
我哆哆嗦嗦地拿着帕子,擦着她身上的血迹,生怕碰到她的伤处,引来她的疼痛。
她闭着眼,倚在凭几上,咬着贝齿,愣是一声不吭。
我终于知道,早前在陈国时,她为了撇清余陵刺杀我的嫌疑,借李辰之势,拿着刀子往自己胸口戳狠劲儿是从哪里来的了。
这一身的伤痕累累,想必早就习惯了疼痛,习以为常,就麻木了,即便是锥心,也不过尔尔罢了。
帕子接二连三地更换,木桶之中的水也已然同血色一般,曾经满是艾草香气的净室充满了血腥气味。
待碧儿来时,被一屋子的血帕子吓得说不出话,慌乱地从所带的匣子之中掏出药粉来,往素素身上撒去。
她仍旧一声不吭,可额间却疼出了细汗。
“我识得你,你总于舅父身旁侍奉,是何人将你伤得这般重,不怕舅父责罚他吗?”芈炎扒着门望着素素道。
素素睁开了眼,虚弱地朝着芈炎淡淡一笑。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素素笑的这般天真烂漫,仿若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充满朝气。
“你怎么把她也带来了?”我震惊于芈炎的出现,挡在了芈炎的面前。
“还不是络先生说你受伤了,炎炎放心不下,一定要与我一同前来才安心。”碧儿埋怨道。
这血腥的场面确实不太适合芈炎这般大的孩子,我一把抱起芈炎走出净室,将她交给络先生暂且照看。
回到净室之时,碧儿已然为素素敷完了药,正于一旁的水盆前净手。
素素换了一身干净的中衣靠在小榻旁,她神色恢复了不少,只是面色依旧如素纨一般。
“络先生这处烟涛阁离着排房的庖厨近些,等会儿我让他去庖厨寻些补身的吃食来,她的身子极度亏损,需要进食一些补充气血的食物。”碧儿与我说道。
我点了点头,将那些沾了血的帕子泡在干净的水中清洗着。
“那药粉会帮助她的伤口止血愈合,待十二个时辰后,再将这匣子之中的药膏涂在她的伤口上。”净手后,碧儿自袖袋之中掏出一展木匣子递给我。
我点了点头,接过她手中的匣子。
“这一月内尽量要她卧床休息,避免行动剧烈,伤口恶化,引起痈疽。”碧儿细心地嘱咐道。
我将碧儿的嘱托牢记于心,并起身将她和芈炎送出了烟涛阁。
回到净室时,素素已然起身。她拿起我才为她洗干净的衣裳,就要往身上套去。
我一步上前,夺过她手中的湿衣,问道“我瞧你也没伤到脑袋,难不成不知这衣裳还没干?”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再次朝着湿衣伸手而来。
我侧身躲了开,使她晃了一个趔趄。
“这般着急,是要回到瀛洲宫,回到你的王上身边去?”她现下身体虚弱,我才敢张牙舞爪。
她依旧没有说话,扶着木珩喘着粗气。
“他将你打得半死,不管不顾,而你,伤痕未愈,却挣扎着想要回到他身旁去,怎地,是要他将你活活打死,你才肯罢休?”我于讥讽过后,抱着她的湿衣与洗干净的帕子走去了庭前晾晒。
我之所以这般急着离开她身旁,是怕我方才的话将她激怒,她又用细针来扎我。
她的上衣已经被鞭子抽烂了,待晒干过后,也不知道能不能补好。
于我晾晒完后,回身之时,乍见素素站在我的身后。
我被惊吓到,顺手将怀中的木盆扔了出去。
“你怕我?”素素垂着双眸,收敛情绪。
我惊魂未定,拍着心口“也不瞧瞧你现在的模样,脸色差的如同鬼怪,我怎可能不怕?”
我忽然觉着,在说了这句话之后,她会抬手用针刺我,因而大跨步地往旁边挪了一下。
须臾,她勾着嘴角淡淡一笑。
“还如以前一样欺软怕硬。”她说道。
我冷哼了一声,迅速地捡起地上的木盆,送回了净室。
再次走到庭院之中,却见素素已然坐于凉亭内的榻上,她倚着凭几,微闭双眼。
“你是如何得知,我身上的伤是楚王所致?”她开口问道。
“猜的。”这又并非是难事,连芈炎都知道除了她舅父之外,没人敢伤她,能将她打成这般惨不忍睹的,就只有楚王。
“你是想要我夸你聪慧?”她张开眼,清亮的双眸朝我看来。
我耸了耸肩,表示毫不在乎。
“你既知我曾是潜入陈国的暗人,今日为何还会救我?”她问道。
我抱着肩,站在她对面,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余陵密林那夜,你本来是有机会杀掉我的,可你却没有。”
她冷笑了片刻,转过头,避开我的注目“那夜我遇到了信北君,不愿与之纠缠,这才放弃了。”
我表示赞同地点了点头,不愿再揭穿她。
可百里肆的功力如何,我再清楚不过,他并非素素对手,更别提纠缠于她了。况且,当时她若当真想要杀我,一根银针便够了,根本不用大动干戈地用刀剑。
“你这次受楚王惩罚,可是因为没有将我带去他面前复命?”我问道。
她纤长睫毛微微而动,却没有开口承认。
此时,刚好络先生挎着食盒回到了烟涛阁,一进门便见我与素素二人之间气氛微妙,他伫立于门前,犹豫半晌后道“要不,先趁热将猪肝汤喝了?”
我闻声行至络先生身旁,接过他手臂上的食盒“先生今日运气可真好,竟还能拿到多余的猪肝汤来喝。”
络先生不知所措地揉了揉脑后,温吞地道“是郡主今日想喝,吩咐庖厨做的,我去排房寻吃食时,恰好遇到自烟涛阁而出的碧儿携着郡主去庖厨拿汤,这一瓮,是郡主赏的。”
也是,凭着络先生大抵只能得两碗素面,猪肝汤这种好东西哪里又能轮得到他。
“快些吃吧,这是猪肝汤是难得的大补之物,你想要早些回到瀛洲宫,就将身体养好,否则我是不会放你走的。”我将食盒里的汤瓮放在素素面前,又将汤匙放在她的手中。
素素垂着头,慢吞吞地喝着瓮中的汤食。
食盒之中除了猪肝汤,还有两碗素面,我招呼络先生过来一同用饭,还没等络先生坐过来,素素便起身冲出凉亭,趴在排水渠之中吐了起来。
我莫名其妙,心想着难不成是庖厨之中有人对芈炎投了毒,想害她不成。拿起素素的汤匙,舀了一勺汤饮下,我也吐了出来。
也不知那庖厨作羹汤的人放了什么在汤里面,不但增加了猪肝的腥味,更使这汤咸腥如血一般,怪不得素素会吐。
“东楚不善用内脏制汤,我刚开始来的时候也不太适应,不过吃着吃着便习惯了。”转眼间络先生嗦完了他的那碗面。
我被这瓮汤恶心到吃不下,便将自己那碗素面让给了络先生。
他毫不客气地接过后,大口嗦起了面。
“先生可还能搭,为我煮五花茶时的泥炉?”不知是不是云梦行宫的庖厨不行,连东楚的百香楼都比不上。
络先生点了点头。
“先生可否能从庖厨中要一些烹饪的调味?”不能总靠着芈炎的接济过活,如若被人所知,会以此落下口舌,对芈炎不利。
络先生思酌片刻后,重重地点了头。
“嗯··先生可还会打猎,比如湖中鱼蟹,林中野雉山豕之类。”我又问道。
“不必拐弯抹角,你直言与我说,是要亲自煮饭,我便能寻得来你所要的物什,这排楼庖厨所做的饭,我一早便吃腻了,想狩猎寻些肉食来吃,却苦于不善庖厨。”络先生闻此,不再嗦面,起身便将装着素面的碗给摔了。
我吓了一跳,见他又朝着那汤瓮伸手,便提前抱住,救了那瓮一命。
“汤里的猪肝不能浪费,我将其处理一下,便能做成美味的猪肝丸子,你且先去庖厨寻些麦粉,米酒还有酸梅来。”
我不知络先生用了什么办法,在两个时辰之后,不但将我所要的一切备好,还带回来一只肥硕的大鹅。
我将络先生处理干净的大鹅涂满了姜汁,苦于没有蘡薁,桂叶,茴香等香料,我将仅有的香砂和白芷塞入鹅腹之中,放入瓮中闷烧,半熟时涂上酸梅酱,再度复烧。
趁着鹅肉闷烧时,我将汤中的猪肝捞出,捣碎后添米酒与麦粉,捏成丸子,投入茱萸水中煮熟后,配酸梅酱来吃。
素素破天荒地将我做的猪肝丸子都了干净,便是络先生也将闷烧熟了的闷鹅,吃的满嘴流油。
自此之后,络先生热衷于狩猎,不管是鱼蟹,还是野雉山豕,他绝不会空手而归。
约二日后,碧儿来烟涛阁为素素复诊。那日,恰好赶上了,我用瓦片做炙肉。芈炎嗅到香味,决意和碧儿留下用饭。
不久之后,芈炎叫来了芈苏,于芈苏品尝过后,络先生的烟涛阁,正式变成了芈苏和芈炎的专用食肆,只要到了饭时,他们二人就会准时出现在烟涛阁门口。
芈苏为此,特意吩咐排房空出一间庖厨来,专门于我做饭用。
施展的空间便大了,香料调味齐全了,我便更加热衷于倒弄些稀奇古怪的吃食来。毕竟有公子和郡主先行品尝的殊荣,怕是哪个庖厨也得不来。
这日,我撑着孤舟前去湖上采摘荇菜来做汤。碧儿说素素的伤差不多好了,可以吃些清甜的汤水了。
由于芈炎也格外热衷于甜汤,我便想着做些冰镇的青豆荇菜甜汤来,既可以解暑,又能满足芈炎的口腹。
专心于湖面采摘荇菜之时,并没有注意到周遭的动静,待我被芈亥的小舟撞入水中之时,才有察觉。
只不过,这察觉已然是晚了。
他身上的伤,看上去已然痊愈了,与两名侍卫站在轻舟上,张狂大笑着落于水中的我。
我见他身旁没有敬先生跟着,便计上眉头,潜入水中,奋力地摇晃着他的轻舟。
首先是他身旁的两位侍卫失了重心,栽倒于水中。趁此契机,我迅速爬上了他的轻舟,抬手出拳,将他击倒。
他仰面倒在了小舟上,捂着右眼,勃然大怒道“你竟敢打我,我去告知父王,让他治你的罪?”
我横跨于轻舟两侧,朝着他走了过去“好啊,我也想要楚王来瞧一瞧,他引以为傲的亥公子,是如何像个孩童一般,哭唧唧地去找爹爹,向爹爹告状,自己是如何被女人,揍到不敢还手的。”
他听闻我的话后,猛然怔住。我趁此猛地坐在他身上,重拳出击。
凭着这些时日,所食络先生狩来的鸡鸭鱼豕助长的力气,三两下便打晕了他。
而后,我迅速跳回到自己的轻舟上,逃之夭夭。
回到烟涛阁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准备带着荇菜去排房煮汤时,却发现本该在卧房之中的素素不见了。
榻上留着一枚青色的便笺,上面写着再会。
我将便笺投入泥炉之中烧毁,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做好青豆荇菜汤后,与芈炎共饮时,赌气地将素素那份也连同喝入腹中,这寒凉的甜汤导致我这月的葵水之日十分难熬。
碧儿见此,逼着我接连喝三日的姜枣茶,才逐渐好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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