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似代天子传诏、唱喏的郎官般站在御榻旁,面色古井无波的道出这番话,刘胜便带着浅浅的笑容,将目光从殿内百官公卿面上次序扫过;
在刘胜身旁的御榻之上,坐在正中央的窦太后、陪坐于与刘胜异侧的贾太后,则都是一副老生入定般的神容,好似对殿内正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
而在刘胜目光所及之处,分坐于殿室两侧的公卿百官,面上只不约而同的带上了一副便秘似的表情······
——什么玩意儿就‘轻太皇太后’了?
刘胜这手扣高帽、上纲上线的技艺,也太过纯熟了吧?
过去,没听说太子胜是个精于算计、喜欢诬陷朝公的伶牙俐齿之人呐?
对于绝大多数没资格主动出身、主动开口的小虾米而言,给大行皇帝刘启立庙这件事儿,其实就是个八卦。
反正他们说了也不算,就全当是看乐子了。
但与这些没有话语权,甚至没有主动进奏权的小虾米不同:包括丞相陶青、御史大夫晁错在内,内史田叔、少府刘舍等人包含其中的三公九卿,乃至于其他的二千石、比二千石,都无疑是被刘胜这三言两语,逼到了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
给大行皇帝上庙号?
且不说大行皇帝才在位不到十年,拿得出手的功绩也基本属于‘功过相抵’;
单就是‘坐视尚未加冠亲政的新君行此乱策,而于旁不加阻拦’这一项,就足以让整个朝堂上上下下的人,都在全天下范围内人人喊打。
——主少国疑,要你们这些老臣干什么用的?
不就是为了在新君犯湖涂、犯浑的时候,在旁劝着些、拦着些吗?
结果可倒好,新君即位才几天的功夫,冠礼、亲政都还八字没一撇,就直接给大行皇帝上了不该上的庙号;
而满朝公卿百官,却畏惧刘胜那句‘你们是在和太皇太后作对?’的指责,便没有出面阻拦······
“陛下如此倒也罢了,怎得太皇太后······”
“莫非,此间另有隐情?”
“又或是太皇太后,也有意为大行皇帝兴乐建庙······”
目光灼灼的看向刘胜,却丝毫没有从刘胜面上,看出类似‘我就是说着玩儿的’的神情,公卿百官便纷纷将目光移向刘胜身旁。
只是对于百官公卿求助的目光,太皇太后窦氏,仍好似老僧坐定······
“大行皇帝弥留之际,曾再三嘱托:太子少年早慧,虽年不及弱冠,但也总还做了几年监国太子;”
“对于朝中政务,也还算熟稔。”
“如今,我已经是个什么都看不见的老婆子了。”
“——别说是辨明忠奸、对错了,就连雌雄、人兽,都未必能看得清、辨的明。”
“我老了······”
···
“皇帝虽然没加冠成人,但也就差一年的光景。”
“到了明年,行过冠礼、婚典,最晚后年开春,便要临朝亲政。”
“——总不能这两年,都不让皇帝插手、过问任何政务,两年后冷不丁就临朝亲政?”
“就从现在开始吧。”
“趁我还有点力气盯着,朝中的大小事务,便慢慢让皇帝学着处理吧。”
“皇帝若是处置的不妥,自有我这做祖母的私下训戒、教导。”
“但今日,皇帝恐怕做的并没什么不妥······”
如是道出一语,窦太后更是索性微闭上双眼,俨然一副‘我就看看,不说话’的架势,就好似真的没打算管这件事。
而在窦太后这番表态之后,殿内的公卿百官,也不由绝望的低下头去,一阵长吁短叹起来。
——得;
——太后觉得‘并没有什么不妥’,摆明了就是谁也不帮。
一边是新君刘胜,一边是满朝公卿,就看谁能说服对方了。
想到这里,公卿百官之中,顿时便有几道身影蠢蠢欲动起来。
但在看见御榻旁,刘胜那挂在脸上的浅浅笑容之后,那几个打算站出身说些什么的公卿,只怅然若失的消停了下去。
还能说什么?
道理都已经摆上台面了:大行皇帝刘启,压根就够不到庙号!
如果咱们不拦着,真让大行皇帝捞到庙号,那我们这些公卿丢脸事小,朝堂威严大损事大!
而刘胜的态度也很坚决:我不管够不够的到,我做儿子的,就非得给老爹捞这个庙号不可!
我要是不这么干,那就是我不孝;
你们拦着我不让我这么干,那就是你们逼着我不孝!
这,还只是流于表面的东西。
继续往下深究,刘胜为大行皇帝捞庙号的举动,其中甚至不乏些许‘通过抬高死去的皇帝老爹的地位,来进一步巩固自身地位、权势’的意味在其中。
这样一来,问题就复杂了。
从本心上,公卿百官阻止刘胜为先皇捞庙号,其实就是纯粹的、公平公正的判断出‘刘启配不上庙号’;
但现实虽然如此,刘胜却有无数种方式,将朝野内外的举动曲解成佞臣所为。
——我做儿子的想孝顺孝顺老爹,你们不让,是想让我‘不孝’?
——我想给老爹脸上贴贴金,好让自己也沾点光,你们也不让,这是不希望我坐稳皇位?
——我抬高先皇的地位,进而加深先皇选择我这个储君的正确性、合法性,你们还不让?
你们是想干什么?
好家伙!
这主少国疑的,你们玩儿这么一出,我难道还能不怀疑你们,有一些不该有的目的?
这些话,根本不用刘胜问出口,甚至都不用表现出来。
但凡刘胜有这么想的可能性,整个朝野内外,就都可以惶惶不可终日了。
这,可是汉室!
老刘家的汉室!
在这个时代,被刘姓皇帝记恨,并活到寿终正寝的人,纵观有汉以来六十余年,压根儿就是一个手就能数得过来!
别说自己个儿寿终正寝了,能凭‘自留体面’保全家族,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而现在,才刚即位不过七天,都还没加冠成人、大婚亲政的刘胜,似乎便已将整个长安朝堂,都逼到了‘不点头就等着被清算’的地步······
“唉······”
“不愧是大行皇帝的子嗣、太祖高皇帝的血脉啊······”
“这才几天呢?”
“做太子时的仁义皮,这就给扔的不见踪影了······”
暗下腹诽着,公卿百官万般无奈下,也只能暗自权衡起来。
——点头答应刘胜,那名声就会臭遍全天下,虽然只是个‘集体性遗臭万年’,却也绝非众人所能接受;
可若是摇头拒绝,仍坚定的表示‘大行皇帝刘启配不上一个庙号’,那被老刘家的皇帝记恨上,那可不是掉脑袋是事儿,而是祸及子孙后代的大祸事······
“唉······”
“罢了······”
“新君即位,欲立其威;”
“就当是为了新君,忍下天下悠悠众口的唾骂吧······”
漫长的思虑之后,有一部分人决定低头,但面上无不是如丧考批的表情。
“不行!”
“陛下都还没加冠亲政,就要做如此骇人听闻的事,如果让陛下做成,将来还不知道要出多大乱子!”
“绝对不行!”
“一定要阻止陛下!”
很显然,更多的人,还是选择做一个有血性、有骨气的汉臣。
这也并没有出乎刘胜的预料。
毕竟在这个民风剽悍、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都满脑子打打杀杀、满脑子‘舍生取义’的暴躁时代,气节,往往比一切都来的更加重要。
但现在的刘胜,显然顾不上因为这些人表现出的气节,而对这些人表达钦佩。
——刘胜要做的,是认清敌我······
“桃侯,是鲁公项籍的后人,自先祖被太祖高皇帝赐刘姓、封彻侯,便世受我汉家的恩宠。”
“尤其大行皇帝,对桃侯宠爱有加,更甚曾要将桃侯,拜为食禄万石的百官之首。”
“——就由桃侯先说说吧。”
“大行皇帝的庙乐,真的就如诸公所说的那样:一旦兴建,就会惹得上苍恼怒吗?”
刘胜此言一出,便见刘舍手忙脚乱的站起身,甚至还半真半假的摔了一跤!
连滚带爬的走到殿中央,更是脸都不要了——跪地就是一叩首!
“陛下明见万里,仁孝无双!”
“早在陛下尚还潜邸之时,‘公子胜仁孝无双’的美名,就已是天下人尽皆知的事!”
“陛下有如此孝心,实在是旷古罕见!”
“臣认为,有陛下这样纯孝的子嗣,纵是大行皇帝在天之灵,也当瞑目······”
毫不迟疑的一顿熘须拍马,自是惹得殿内公卿百官下意识侧过头,将鄙夷的目光撒向跪叩于殿中央的刘舍。
待反应过来刘舍是个什么人,众人便也就见怪不怪了。
试问:桃侯家族的家训是什么?
——誓死忠于圣天子,谁是天子忠于谁!
这句话,是当年吕太后驾崩、诸吕子侄意图做乱长安,最终被陈平、周勃等朝公大臣联手阻止之后,上一代,也是初代桃侯刘襄亲口说出来的话!
对于汉家而言,桃侯二字,永远都象征着天子的忠心走狗。
至于原因,也非常简单:初代桃侯刘襄,本名项襄;
楚霸王项羽,得叫项襄一声堂弟······
“桃侯,果然是我汉家的忠臣呐”
“大行皇帝果然没看错人。”
百官公卿沉默之际,便见刘胜轻描澹写的道出一语,便轻轻一摆手,示意刘舍暂且退下;
随后,便见目光移向了九卿班列当中的另外二人。
“汝坟侯、塞侯,也都是大行皇帝百般信重,引以为肱骨心腹的重臣。”
“——能有二位宿卫禁中,朕即便是未冠而立,也安心的很。”
“不妨便由二位说说:大行皇帝这庙乐,究竟是否······”
对于刘舍,刘胜并没有太拐弯抹角,也几乎没有给刘舍留反对的余地;
但对周仁、直不疑二人,刘胜明显多留了一分体面,和些许转圜的余地。
也果然不出刘胜所料:二人在听到自己的‘’之后,面面相觑片刻,便也先后站起身,走到了殿中央;
却并没有如刘舍那般大礼叩拜,而只是深深一揖。
“禀奏陛下。”
“臣本只是个粗人,凭借些许浅薄的医术,才得以被太宗孝文皇帝,送到当时还是储君的大行皇帝身边。”
“大道理,臣不懂。”
“臣只知道:大行皇帝在位九年余,天下风调雨顺,百姓丰衣足食,田亩鸡犬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周仁的态度很明确:我不管大行皇帝配不配,反正我觉得配!
而相比起周仁这个脑残粉,历来以爱惜羽毛闻名于朝野内外的直不疑,态度却是暧昧了不少。
“国之大事,唯戎与祀。”
“臣认为:大行皇帝是否应当兴乐建庙,是关乎到宗庙、社稷的大事。”
“无论最终做出怎样的决定,陛下都应该和百官,还有太皇太后、太后再三商筹。”
“如此,才能做出最妥当的决策,并让百官信服。”
直不疑模棱两可、置身事外的态度,也同样没有出乎刘胜的预料;
不冷不澹的点点头,刘胜又依次问了九卿当中的其他六人。
结果与刘胜的预想大差不差:内史田叔、奉常窦彭祖选择坚守原则,宗正刘辟强选择保持沉默;
而廷尉赵禹、典客公孙昆邪、太仆袁盎三人,则是以相较于刘舍相对体面的方式,温婉表示自己支持刘胜的决定。
问过九卿,刘胜的目光,便移到丞相陶青、御史大夫晁错二人身上。
但最终,刘胜却并没有将同样的问题,抛给这两位关乎朝局安稳的重臣。
——九卿的意见,刘胜还能粉饰为‘个人看法’;
但三公的意见,却基本可以算作是半个政策,乃至是国策了。
刘胜没必要冒这个险,去试探即将离任的丞相陶青,以及刘胜本就‘知根知底’的御史大夫晁错二人。
而在短暂思虑之后,刘胜为这场朝议所做出的总结性发言,却让整个朝堂上下,都惊掉了下巴······
“诸公所言,都不无道理。”
“朕也想了想:大行皇帝的功绩,确实不足以兴乐、建庙。”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朕年幼无知,一时语失,诸公见谅,就当朕从没说过这些话便是······”
···
“散朝之后,少府、廷尉、典客、太仆、郎中令留一下,随朕一同送太皇太后、太后回长乐。”
“太皇太后,也有话要和几位朝公说······”
刘胜话音刚落,御榻之上的两位太后,便应声站起身;
随着一旁的谒者仆射汲暗一声悠长的唱喏,太皇太后窦氏、太后贾氏、天子胜三人,以及跟在身后的刘舍、赵禹、公孙混邪、袁盎、周仁等五人,便在满朝公卿瞠目结舌的目光注视下,缓缓朝着殿外走去······
“朝议毕”
“百官恭送太皇太后、太后、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