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窦太后针对黄老学的碎碎念,分坐于殿内的天子启、贾皇后以及薄夫人,自是连连点头。
只是究竟听进去多少,又认同多少,就是各有不同了。
——对于‘什么学说更适合治国’‘什么学说能把社稷治理的更好’这样的问题,薄夫人、贾皇后,本身都是不大感兴趣的。
只不过这些话,都是出自窦太后之口,二人才礼貌性的‘正襟危坐’,竖耳恭听。
再有便是贾皇后,虽然本身对这些事不感兴趣,也不敢感兴趣,但如今已贵为皇后之身,也总还是要逼着自己听一听。
毕竟对于如今的汉家而言,皇后,也就是太后的储君。
至于天子启,对于这样的问题,显然都有着极为成熟且坚定地个人立场。
短短三两句话,就想改变天子启对某一学说、学派的影响和判断,显然也是不可能的事。
对于这些,窦太后显然也并不很在意;
一边夸赞着黄老学的各种优势、长处,窦太后慈爱、温和,又不乏些许严肃的目光,却始终不曾从刘胜的面庞之上移开。
足足过了有一炷香的功夫,窦太后才终于停止了对黄老学说的无限夸赞。
随着窦太后话尽尾声时,跪坐于窦太后身侧的刘胜,也终是彻底绷起了脸,摆出一副‘恭闻皇祖母教诲’的架势。
而窦太后在最后的总结性发言,也让刘胜心中,生出一个接一个的感悟,和对黄老学说更深层次的了解。
“说来此间种种,不外乎一句黄老治国,以无为治之,轻徭薄税,与民休养生息;”
“在这样的治国方式下,就算地方郡县官府什么都不做,百姓也能得到喘息的机会,慢慢改善自己的处境。”
“——说来,这治国、治政,并非是非要做些什么,才能将天下治理的更好的。”
“很多时候,官府越想做些什么,就越会让百姓苦不堪言。”
“所以,除非能力真的足够强大,并且对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有十足的信心,否则,就不应该轻易改动已有的秩序。”
“一动,不如一静。”
“静,则安;动,则乱。”
“话说到了头,其实也就是老百姓嘴里的一句若非实在必要,就少折腾······”
道出这最后一语,窦太后不忘稍侧过身,含笑对身旁的天子启稍指了指。
“就像当年,皇帝刚坐了皇位,就非要急着用晁错的《削藩策》一样;”
“——削藩,是因为再不削,宗亲诸侯,就要亡了我汉家的社稷。”
“所以,就算是拼着社稷颠覆、天下大乱的危险,这藩,也是一定要削的。”
···
“往后,小九遇到事,也要按照这个思路去想。”
“——事态,是否严重到了当年,皇帝继承皇位时,关东宗亲诸侯尾大不掉、蠢蠢欲动于函谷关外的程度?”
“如果是,那就应该和当年的皇帝一样,当机立断,猛药治重病!”
“如果没严重到那般地步,但也已经开始动摇宗庙、社稷的根基,那就应该步步为营,徐徐图之。”
“如果某件事,并没有带来什么弊端、隐患,或者是暂时看不到可能带来的彼端,那就不必急着改动。”
“尤其是切实关乎到农户生计,关系到征收税、赋,以及征召劳役的事,就更是如此。”
···
“这些,都是我曾经,从先太宗孝文皇帝口中听来的。”
“正是借着这样的治国方略,太宗皇帝,才得到了天下万民的爱戴。”
“小九如今,是太子储君;”
“将来,也肯定会接过皇帝的衣钵,为这天下民之父母。”
“——做父母的,在遇到关系着子女生计的事时,都会郑而重之;”
“做皇帝,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
随着窦太后最后一句话道出口,长信殿内,只应声响起一阵轻微的呼气声。
就好像先前,众人都因为窦太后正在教育刘胜,而不敢喘气般——直到窦太后说完,先前下意识屏住呼吸的众人,才终于长呼出一口气。
而在窦太后道出这最后一语之后,跪坐于御榻之上的刘胜,却是若有所思的皱起了眉头······
“无为而治······”
“若非实在必要,就少折腾······”
面呈郁色的一声呢喃,只惹得窦太后微微一愣;
片刻之后,便又带着温和的笑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刘胜的头顶。
“有什么不懂得,问便是。”
“我这儿啊,不比皇帝的宣室~”
“小九到了这长信殿,也不必再讲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类的虚礼······”
似是随意,又隐有深意的一番话,自惹得一旁的天子启心下稍一动。
却见刘胜仍沉浸在自己的思虑中,皱眉苦思好一会儿,才不解的抬起头。
“皇祖母的意思,孙儿都明白。”
“——凡是官府想要做事,都肯定是要让百姓操劳的。”
“比如税、赋、劳役,都是官府想做某件事,而向百姓征收、征召的。”
“所以,除非做这件事的好处,大于做这件事时,向百姓征收、征召的税赋劳役,否则这件事,都是不应该做的——起码是不应该急着做的。”
“但皇祖母说起这些,孙儿再想到田叔田子卿,也是黄老学出身,更是即将成为内史。”
“过去这些年,因为晁错在内史‘无为而治’,已经让长安附近的诸般事务,都逐渐显现出怠惰、杂乱的趋势;”
“让田叔做内史,正是为了要改变这样的情况,让内史治理下的京兆,乃至关中重归正轨。”
“可若是做了内史之后,田叔也如皇祖母方才所说的那般,奉行无为而治,讲究一个‘非必要就少折腾’······”
说到这里,刘胜适时止住话头,再次将困惑的目光撒向窦太后。
而在听闻刘胜这番解释之后,窦太后只心下稍安,先前涌上眉宇之间的那抹淡淡忧虑,也在这一刻悄然消散。
至于刘胜的问题,显然也难不住早年,在吕太后身边、在那个风起云涌的时代,见惯了大风大浪的窦太后······
“无为而治,并不是说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问。”
“——不管不问,那不叫无为,而是叫无能。”
“真正出身于黄老、对黄老无为之道有钻研的官员,大都不会是无能之辈。”
“治理一方百姓时,这些人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什么都不做,但他们也还是会时刻注意治下的情况。”
“当百姓民安居乐业时,他们会怡然自得的端坐于高堂,说上一声无为之道;”
“在这个前提下,即便是发生一些耸人听闻的事,他们也都会淡然地说法无禁止则无咎。”
“但若是治下的状况,开始向混乱、动荡的方向发展,他们就会一改往日平和,成为比法家酷吏,都还要摄人心魄的能臣、干吏。”
“——因为黄老学说中,紧跟在‘黄老无为’之后的,便是一句无为,而又无所不为······”
慢条斯理的给刘胜解释过‘黄老无为’和‘懒政怠政’之间的区别,窦太后也不忘稍直起身,作势望向稍远些位置的贾皇后。
虽然没有明说‘这些话,皇后也好好听听’,但摆出的架势,也分明是这么个意图。
“黄老学,好就好在只要学了,那无论是俊杰还是庸才,就都能按部就班的将某件事、某个地方管理好。”
“官员治民如此,朝臣治政如此,太后、皇后掌治后宫,也同样是如此。”
“——不多做改动,却也时刻关注,只要不发生动荡,就尽量不去管;”
“待事态即将一发不可收拾,再一举解决所有问题,乃至是造成问题的人。”
“这,才是黄老无为,而又无所不为的道理······”
···
在窦太后最后这一番云淡风轻,却又莫名让人脊背发凉的话语道出口之后,长信殿内,便陷入了一阵长达二十息的诡寂。
无论是御榻上,分坐于窦太后两侧的天子启、太子胜,还是左右相邻落座于殿内的贾皇后、薄夫人,都不约而同的望向上首主位,那已因老迈而佝偻起的苍老身影。
窦太后,其实并不算太老。
至少在皇室,这样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女人,不该是这样一副满面沟壑、满鬓华发,脊背佝偻的模样。
但这一刻,几人却都从这一位老迈的妇人身上,开到了一抹极为独特的气质。
虽然这独特到令人敬畏,甚至是畏惧的气质,随着窦太后落下的话语声,便一闪而逝······
“小九,可明白了?”
良久,窦太后再开口发问时,已然恢复到了先前,那慈爱、亲和的温善面容。
听闻此问,刘胜也终是面带敬意的点点头,规规矩矩对窦太后深一拱手。
“孙儿,谨谢皇祖母教诲。”
“今日所闻,孙儿必铭记于心,但有一息尚在,便绝不敢有一字漏忘!”
郑重其事的誓言,却只惹得窦太后一阵轻笑摇头,摸索着伸出手,便将刘胜一把拉到身边,再次枕着窦太后的腿躺下了身。
待祖孙二人再次恢复到先前的坐姿、躺姿,窦太后才笑着轻叹一气,而后漫无目的的望向殿外。
“田叔田子卿,便是放眼天下,也是如今,我汉家数一数二的老者、大贤。”
“若只论黄老学,田叔田子卿的名声、在黄老一学上的造诣,更是无有出其右者。”
“——就连我的兄长章武侯,到了他田叔田子卿的面前,都得执晚辈礼,尊称一声子卿公。”
···
“至于那田子卿,对小九的安排别无二话,也并非是因为他好说话。”
“——如果小九胡作非为,那田子卿,当也敢替我、替皇帝,好好教训一下不屑子孙;”
“只是由于小九的安排妥当,又得了我和皇帝的首肯,他田子卿,才会那么好说话。”
“这关中,田叔会治理好的。”
“今我汉家,也没有比田叔田子卿更适合做内史、更能压住长安的功侯勋贵之地,更能让皇帝放心、更能让小九的事减少阻碍的人了······”
闻言,刘胜自再点下头,表示自己明白。
随后,窦太后仍维持着先前的坐姿——仍由刘胜枕着自己的腿、仍将涣散的目光撒向殿外,嘴上,却开始询问起天子启来。
“内史定了,其他的位置呢?”
“少府,可得好好挑个合适的人。”
“别又寻个没大没小,拿不住轻重的,给我的孙儿添麻烦······”
“——母后说的是。”
“——儿臣的意思太仆桃侯刘舍,似乎是不二之选?”
“哦······”
“刘舍啊······”
“本事虽不大,好在忠心耿耿;”
“那就他吧······”
···
“刘舍做了少府,那太仆?”
“——太仆,儿臣决定启用袁盎。”
“——先前,袁盎在长安遇刺,母后一直心怀愧疚,想要弥补;”
“——此番九卿调动,太仆出缺,袁盎的才能,也足够担任太仆······”
“唉~”
“我对袁盎的愧疚,是因为梁王。”
“结果弥补袁盎的,倒成了皇帝······”
“我这张老脸呐······”
“——母后言重,言重······”
···
“其他的呢?”
“太仆、内史、少府都动了,不如趁此机会,将其他位置也动一动;”
“当朝九卿当中,名不副实、才不及职的,可不止一个少府······”
“——母后说的是。”
“——儿臣还打算让廷尉张欧,到地方郡县历练一番;”
“——留下的廷尉一职,则选个才能符合要求,能应付廷尉事宜的人。”
“——最好,选个精熟于‘律法’的······”
“嗯~”
“张欧这人,心太软,做不了廷尉。”
“廷尉的位置,早就该换人了,也就是皇帝心太软,念着往日的情谊······”
“既然有了盘算,那皇帝,就自己拿主意吧。”
“张欧给廷尉留下的烂摊子,可不比晁错给内史留下的,少到哪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