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老者满是忧虑的话语声,刘胜的第一反应,是侧身看向躺在树根下的天子启。
从天子启的脸上,不出意外的看到一幅好整以暇,好似是在说‘自己看着办吧,朕就瞧瞧,不说话’的神容,刘胜本还满带着自信的面色,也不由有些僵硬了起来。
粮食的事儿,可以说是刘胜以政治人物的身份,所推行的第一个政策。
准确的说,是以治粟都尉长期稳定关中粮价,是刘胜这个太子至今为止,仅有的政治成果。
对于这个自己仅有的政治成果,刘胜不可谓不郑重,也不可谓不自信。
但在老者这番忧心忡忡的‘提醒’之后,刘胜对平抑粮价一事的自信满满,显然产生了些许动摇······
“治粟都尉······”
“会在买卖粮食的时候欺压农人?”
下意识一声轻喃,却惹得几位老者一阵苦笑不止;
最终,还是由那位年纪更长,看上去起码有六十多岁的老者,为刘胜这下意识的发问给出了回答。
“俺们农人,那不是谁都想把俺们踩在脚下?”
“权贵、官吏、商人,谁人见了俺们农人,那不都是无所不用其极?”
“嘿······”
“——太祖高皇帝、先太宗孝文皇帝,乃至于陛下,那都是轻徭薄税,与民更始;”
“朝堂更是三令五申除了农税、口赋、刍稿税这三项,地方官府不能多征其他的苛捐杂税。”
“结果呢?”
“随便找个什么由头,就又是层层摊派,压得俺们农人根本直不起腰来!”
···
“就说俺们几个老伙计,家家户户百亩田,寻常年节,怎么也能有个三百多石粮食。”
“如果只有农税、口赋、刍稿税,那根本就没多少;”
“——农税三十取一,便是十石;”
“——口赋一丁四十钱,折价也顶多就是三石粮食;”
“——刍稿税,刍、稿各三石,折价也就六十钱,也还是一石多粮食。”
“掰着手指头算下来,辛苦劳作一年,收获三百多石粮食,农税、口赋、刍稿税加在一起,也只需要交出去十五石。”
“剩下二百八、九十石粮食,都够养活十几口人了。”
“但若再算上地方官府层层摊派,俺们这将近三百石粮食,就算是想养活妻儿五、六口,那都是捉襟见肘······”
毫无顾忌的指出如今,汉家农民的生存状况,只见那老者自顾自摇头叹息着,低头抓起一支草秆。
将草秆随手扔进嘴里,便若无旁人的长吁短叹起来。
其余几位老者,面上神情也相差无多。
不是摇头苦叹,就是面带惆怅的眺望像远方,似乎对那老者所说的一切,都是感同身受······
几位老者这般反应,显然并没有出乎天子启的预料。
倒是刘胜,在听闻老者这番苦涩的感慨之后,只不由自主的将惊疑不定的目光,撒向了瘫靠在树根下的天子启。
“这些事······”
“父皇都知道?”
满是错愕的一问,却只见天子启面色如常的昂起头,不置可否的稍发出一声短叹。
“地方郡县层层摊派,是由来已久的弊政。”
“对这件事,先帝屡次想要整治,最终却都不了了之。”
“——这其中,涉及到的问题有很多,也极其复杂。”
“朝堂能做的,也只是经常派出采风御史,再辅以审计,让地方有所收敛。”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略带无奈的一番话语,只引得一旁的几位老者又一阵摇头唏嘘;
天子启却又似笑非笑的抬起头,颇有些玩味的望向刘胜。
“粮食的事儿,也大概率逃不开‘摊派’二字。”
“——朝堂定的粮价,经由地方郡县层层摊派,到了百姓面前,很可能会多出十几二十钱每石;”
“自愿买、卖,也很可能会被地方弄成强买强卖——秋收之后,百姓必须把粮食卖给治粟都尉,开春之后,又只能从治粟都尉买粮食吃;”
“这些事,你都考虑到了吗?”
“该如何解决呢?”
“听之、任之,仍由治粟都尉,变成欺压农人的恶贼?”
“还是要未雨绸缪,提前避免这样的情况发生呢?”
满是轻松地发出此问,天子启还不忘挪挪身子,调整一个更舒服一些的躺姿;
随后,便将淡然的目光,撒向已愕然无措的刘胜,好似是在看什么有意思的事。
被天子启这莫名淡定的目光注视着,刘胜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从错愕中稍缓过神。
但随后,刘胜便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思虑之中。
“地方官府层层摊派的事,父皇早就知道?”
“既然知道,又为什么会这么淡定······”
“——不应该雷霆震怒,穷究其罪吗?”
“没办法根除地方郡县层层摊派,又是什么意思?”
···
“连地方摊派的手段,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为什么不对症下药呢?”
“就丢下一句‘别无他法’,便要置之不顾???”
“还有这几位老者,居然敢当着父皇的面,把这些话说的这么直白······”
“——约定俗成???”
“这样的状况,已经变成了所有人都默认的事了???”
“这······”
越想,刘胜的面色便愈发阴沉,偏偏还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而在那根老树下,惬意的躺靠于树根下的天子启,见刘胜这般反应,也只面带惆怅的摇头一笑。
“还是嫩了些啊······”
“嗯······”
“等找个机会,让这小子多出去走走、看看······”
如是想着,天子启终是稍坐直了身,对刘胜稍一招手;
待刘胜浑浑噩噩的起身上前,在天子启身旁一屁股坐下身,天子启便又将那淡然的目光,撒向不远处的几位老者。
“粮食的事儿,你们就别发愁了。”
“——朕还不至于连这点事,都还要让你们这几个老不死的头疼。”
···
“治粟都尉,隶属于少府,不受相府节制,只听命朕一人。”
“虽然常设,但人手、钱粮都并没有多少,根本无力吃下全关中的粮食。”
“所以,治粟都尉常设,仅仅只是为了胁迫粮商们,按照朝堂定下的价格买、卖粮食;”
“——真到了秋收之后,你们的粮食,也还是要卖给商人;”
“开春之后,你们也还是要从商人手里买粮食吃。”
“至于治粟都尉,既不会到田间买粮,也不会到处设粮铺卖粮。”
“除非商人敲骨吸髓,逼的农人费时费力,把粮食送来长安,卖给治粟都尉,否则,有没有治粟都尉,都并没有什么区别。”
“至于平价粮,也是一样的道理——除非商人们哄抬粮价,逼得关中农人不远千里来长安买粮,否则,治粟都尉的平价粮,也还是不会有人买······”
似是闲聊,又似是安抚的一番话语,自惹得几位老者嘿笑着点下头;
而在道出这番话之后,天子启却又将那略有些复杂的目光,撒向了声旁的刘胜。
“这,就是太祖高皇帝立我汉家国祚时,以黄老无为之道,治理天下万民的原因。”
“——无为而治,不是什么都不做,任由农人自身自灭;”
“而是尽量少做出变动、少推行新政,以免地方官府找到机会,从而名正言顺的欺压、盘剥农人。”
“至今,我汉家立国五十多年,继续无为而治,已经不合适了。”
“无论是为了内治,还是为了对外征讨匈奴,都需要朝堂做出一些改变,来让我汉家尽快强大起来。”
“但越是如此,就越要小心——越是急于求成,就越要小心谨慎。”
···
“推行新政,一定要再三思虑,再三小心;”
“在新政推行之前,就要尽量把可能产生的隐患,都扼杀于摇篮之中。”
“要时刻谨记我汉家,要和农人站在一起,绝对不能忘记照顾农人。”
“——因为我汉家天下,这数以千万计的农人,能指望的,只有皇帝。”
“除了皇帝,所有人,都想要在农人身上咬口肉、占点便宜。”
“如果连皇帝,都对农人的死活不管不顾,那普天之下,就再也不会有人顾农人死活。”
“等农人都活不下去,那我汉家······”
说到最后,意有所指的道出一句‘那我汉家···’,天子启又给刘胜递去一个‘你懂我意思吧?’的眼神;
感受到老爹这几乎是明示的眼神示意,刘胜也下意识接过话头“四海穷困······”
“天禄永终?”
闻言,天子启只微微一愣;
足足反应了有三息,才呵笑着侧身望向几位老者,手指向身旁的刘胜,语带戏谑道“瞧这小子;”
“读了没两本书,就到处乱用······”
天子启带头调侃起刘胜,自是让几位老者嘿嘿傻笑起来,却也并没有人,再继续在粮食的话题上深说下去。
再同几位老者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聊几句,便见天子启含笑发出一声长叹;
再次将头靠在身后的树干上,随手指指身旁的刘胜,冷不丁说道“这小子,住进太子宫,也有些日子了;”
“就是这属官,少府一直没能凑齐······”
“如何?”
“你们几个老东西家里,可有出息的,给这小子做属官?”
满是随意的一问,却引得几位老者齐齐一愣,不片刻,便有眉开眼笑的将目光移开。
目光虽明显有些刻意的移向了远方,但嘴上,几位老者也都没忘佯做淡然道“嗨~”
“俺们几个大老粗,都是行伍之间一刀、一枪出来的;”
“教出来的崽儿,又能有什么本事?”
“——也就是大的几个,靠着一身蛮力,被陛下召去了北军。”
“如果太子不嫌弃,陛下直接调去,给太子做卫兵便是了······”
明明激动不已,却又刻意装出一副淡定大的架势,自惹得天子启一阵嘿笑不止;
再调侃几声‘真不多找几个儿子塞进太子宫?’之类,这件事,便算是定下了。
——几位老者家中最出息的几个儿子,将直接从北军调离,以中层军官的身份为框架,用于组建刘胜的太子卫队。
按照先帝时,当时的太子启那支太子卫队的惯例,已经成为太子的刘胜,将拥有一支五百人,也就是一队-一部司马的卫队。
而几位老者家中,最出息的儿子、孙子,便将出任这支太子卫队的屯长、曲侯等骨干。
见天子启似乎没有其他事要说,又没有就此离去的架势,几位老者也都非常识趣的站起了身,朝着不远处的田野之间走去。
——如今,正时值盛夏;
虽然不似春耕、秋收时节,需要农人在田间忙碌,但除草、灌溉等工作,也需要这几位‘老农’,将大部分精力,都集中在自家的田亩之上。
因为······
“农人,是天底下最苦的人;”
“一年到头的辛勤劳作,仅有的进项,却只有农获。”
“但需要花钱的地方,却多的数都数不清。”
“——要上缴的税、赋,家中自用的柴米油盐,酱醋布帛,再加上迎来送往、红白喜丧······”
···
“难呐~”
“农人的日子,过的极苦,也极难。”
“稍微遇到些变故,就是动辄变卖家产,乃至卖儿卖女,委身为奴······”
“——我汉家的皇帝要做的,其实就是保护这些农人,让这些农人,过上吃穿不愁的安生日子;”
“但就是这简简单单一句话,却足以评定一个皇帝的一生;”
“足以评定一个皇帝,是名垂青史的明君、圣君,还是遗臭万年的昏君、暴君······”
靠坐在树根下,昂首眺望向远方,看着田间弯腰劳作的一道道佝偻身影,天子启的眉宇间,只尽带上了一股惆怅。
而在天子启身侧,刘胜却仍是一幅皱眉苦思的神容,明显还没从先前,那老者关于‘地方官府层层摊派’的惊愕、困惑中回过神。
刘胜这般反应,也并没有太过出乎天子启的预料。
就那么唏嘘感叹的坐在树根下,享受着这难得的闲暇时光,默然许久;
不知过了多久,分坐于树根下的父子二人,才如往常般,你一言、我一语的交谈起来······
“地方层层摊派的事······”
“父皇,难道不没想过改变吗?”
“——当然想过。”
“——但仔细研究过其中的关键之后,朕才发现这件事,究竟有多难。”
“难道因为难做,父皇就放弃了?”
“——嘿······”
“——傻小子······”
···
“粮食的事儿,真的没有其他隐患了吗?”
“——当然不是。”
“——朕能想到的,朕都提前做了安排;”
“——但肯定还有朕没想到的隐患,会一点点显露出来。”
“那父皇······”
“——没其他的办法。”
“——只能尽力而为,把大部分隐患提前规避;”
“——剩下的,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缝缝补补,一点点改进······”
···
···
“那这样说来,钱的事,恐怕也没那么简单?”
“是不是也要多筹谋一番,不能急于求成?”
“——嗯。”
“——也正是因此,朕才带你来了上林。”
“——少府在上林苑,有不少铸钱的作坊······”
···
···
“父皇。”
“——嗯?”
“做皇帝,好像很难啊······”
“——嘿!”
“——你以为呢?”
“——你还真以为皇帝,就是整日里吃喝玩乐、号令天下?”
“倒也不是······”
···
“——慢慢学吧你~”
“——怎么做好一个皇帝,朕学了足足二十三年!”
“——至今,也还在不停地学。”
“那,儿臣呢?”
“儿臣,也要学二十多年吗?”
···
···
“——你会学得很快。”
“——你,会学的比朕快很多。”
“——但直到死去的那一天,你也还是要不停的学;”
“——而且也要像朕这样,把自己学会的东西,都教给将来的太子······”
···
···
······
一觉睡到天黑,晕晕乎乎······
唉,这身子啊······
这章算昨天第二章,今天就先请个假吧,我再去睡一觉。
后天上推荐,明天开始,怎么也能正常两更了····
唉······
我这身子骨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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