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窦太后这似是幽怨,实则却意味深长的一问,黄生却并没有感觉到异常;
下意识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见黄生欲言又止的住了口,皱眉低头,陷入了思虑之中。
说起先帝刘恒的出身,就不得不提过去几十年,汉室皇位的传承顺序。
——汉十二年,太祖高皇帝刘邦驾崩,嫡长太子刘盈继位,是为:孝惠皇帝;
而在孝惠皇帝刘盈十五岁继位之后,仅仅过去七年的时间,孝惠刘盈便英年早逝,享年二十二岁。
孝惠刘盈之后,汉室的皇位,便传到了太祖高皇帝刘邦的孙子辈——孝惠庶长子:刘恭。
只不过,这位七岁登基的儿皇帝,最终却因为一句‘吾未壮,壮则为变’,而被当时临朝称制的吕太后废杀。
到这时,汉室的皇位传承,第一次出现了‘兄终弟及’的情况;
——废帝刘恭七岁登基,十一岁被废,之后不久便‘病故’,自然是断了血脉;
所以,吕太后便按照‘兄终弟及’的传承规则,从孝惠皇帝的子嗣当中,选了常山王刘义继承皇位,并改名为:刘弘。
又过了四年,吕太后驾崩,紧接着就是诸侯大臣内外联合,共诛诸吕;
事态平定之后,首倡诸吕的太尉绛侯周勃、丞相曲逆侯陈平便放出消息说:废帝刘恭、伪帝刘弘,以及孝惠皇帝所有的‘子嗣’,都是吕氏外戚祸乱后宫所出!
所以,孝惠皇帝没儿子!
既然孝惠皇帝‘绝嗣’,那皇位,就应该按照‘兄终弟及’的标准,从孝惠皇帝的兄弟当中,选一个忠厚的人继承。
而在当时,太祖高皇帝的八个儿子当中,老大齐悼惠王刘肥、老二汉孝惠帝刘盈都已经亡故;
老三赵隐王刘如意、老五赵恭王刘恢、老六赵幽王刘友这接连三任‘赵王’,都被吕太后或明或暗的杀害;
再除去意外死亡,并被吕太后刻意‘绝后’的燕灵王刘建,算下来,太祖高皇帝刘邦的八个儿子,当时只剩下两個尚在世。
——老四代王刘恒,以及老七:淮南王刘长。
最终,经过简单地商讨过后,朝臣百官一致决定:迎立更年长、更忠厚的代王,也就是先太宗孝文皇帝刘恒。
就这样,汉室的皇位,从太祖刘邦、孝惠刘盈,到‘废帝’刘恭、‘伪帝’刘弘之后,传到第五代,却又兜兜转转,传回到了太祖刘邦的儿子:刘恒。
再排除掉不被承认的两位‘伪帝’,汉室的皇位,就等于经历了刘邦-刘邦的儿子-刘邦的另一个儿子,这三代传承。
而这样的传承方式,便是毋庸置疑的兄终弟及。
只不过,对于没有看透窦太后真实意图的黄生而言,这样的传承规则,却没有丝毫的问题。
“老朽认为,太后不应该为这件事感到忧心;”
“因为那些指责太宗皇帝出身的人,肯定都是目不识丁的乡野村夫。”
就见黄生淡然道出一语,眉宇间,也带上了满满的自信。
“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并不是一对、一错的两种传承方式,而是一先、一后的传承方式。”
“——当父亲死去时,留下在世子嗣的时候,应该遵循父死子继的道理;”
“而在父亲死去时,没有留下在世子嗣的时候,则应当遵循兄终弟及的规矩。”
“当年,朝中百官查明:孝惠皇帝的子嗣,都不是孝惠皇帝的血脉,这就表明,孝惠皇帝死去时,并没有留下子嗣。”
“所以,早在孝惠皇帝驾崩的时候,天子的位置,就应该按照兄终弟及的规矩,由先帝继承。”
“只不过当时,吕氏外戚祸乱朝纲,让吕氏血脉沐猴而冠,篡居于天子的位置上。”
“吕太后驾崩之后,朝公诸侯诛灭诸吕,而后迎立先太宗皇帝,也不过是弥补吕氏曾经犯下的错误,将一切,都恢复到应有的模样罢了······”
毫不迟疑的道出自己的看法,黄生不由又将腰板挺得更直了些,眉宇间,也尽带上了坚定之色。
在世人眼中,黄老学说,或许是‘无为而治’的慵懒学派;
但实际上,黄老‘无为而治’的真正内核,是法无禁止则无咎。
——只要法律没有明确规定不允许做的事,就不应该横加干涉。
而与之对应的,自然就是‘法有禁止则必咎’!
换而言之,表面看上去懒洋洋的黄老学说,其实是极为坚定的秩序维护者;
无论是法律条文,还是普世价值,只要是已经形成的固定秩序,黄老学说维护秩序的决心,就绝对不会输给其他任何一个学派。
——包括法律的卫道士:法家在内!
而在黄生看来,‘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的传承规则,就是毋庸置疑的固有秩序。
尤其是这样的固有秩序,和先太宗孝文皇帝刘恒结合到一起之后,更是在黄生心中,达到了‘绝不允许有人指手画脚’的高度。
但让黄生始料未及的是:在自己给出答复之后,窦太后的关注点,却迅速的偏向了一个出人意料,又令人莫名感到心悸的方向······
“有老先生这番话,我也就安心了······”
就见窦太后闻言,似是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般,轻轻抚了抚前胸;
而后,便是一个令黄生瞠目结舌的问题,被窦太后摆上了台面。
“如此说来,孝惠皇帝、太宗孝文皇帝兄终弟及,是没有错误的;”
“非但没有错,反而使得太祖高皇帝辛苦创立的宗庙、社稷,没有因为吕氏外戚,而沦落到颠覆的危险境地。”
“——那如果以后,汉家的皇位再次发生‘兄终弟及’的事,就算是有先例可循了吧?”
“毕竟太宗皇帝,就是遵循兄终弟及的规矩,才坐上了皇帝的位置;”
“等以后,太宗皇帝的子孙后代,也因为兄终弟及的道理继承大统,当也没有什么不对的?”
听闻窦太后这接连耳闻,黄生只目瞪口呆的瞪大双眼,将匪夷所思的目光,撒向身前,仍面带温和笑意的老妇人;
在这一刻,黄生的心中,只有一个问题。
——太后!
究竟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