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文帝后元七年,都城长安。
深秋宛如一抹热烈的晚霞,悄然降临在这片沃土之上,似是想要将一切,都渲染成温和的赤黄。
秋收已过,结束了一年辛勤劳作的长安百姓,都带着妻儿走上街头,趁着这难得的闲暇时光,为家中置办些过冬的物资。
长安八街人影绰绰,九陌车水马龙;
分明是这样一幅太平景象,却还是没能阻止天地之间,被一阵挥之不去的哀思所笼罩。
那阵哀思,是街头百姓不时发出的叹息;
是巷尾老者莫名红润的眼眶;
是挂满长乐、未央两宫内外,那令人莫名哀沉的米黄色孝丧。
——汉太宗孝文皇帝后元七年夏六月初一,帝崩未央宫,国丧。
消息传出,华夏大地几乎是一夜之间,尽为一阵此起彼伏的哀歌所笼罩。
对于汉家百姓而言,夏六月,汉家并不只是失去了一位仁慈、贤明的帝王;
从那一天开始,天下之民,也失去了自己最信任的君主,以及从未曾有过的心安。
现如今,已时值秋九月中旬,国丧已罢,年关在即。
太宗孝文皇帝驾崩的苦楚,也逐渐被不愿接受事实的长安百姓,默契的深藏在心底。
几乎整个长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即将到来的元朔朝议,以及继承皇位的新君:刘启身上。
以至于,都没有人注意到:在秋九月的某一天清晨,一道矮小,却衣着华贵的身影,竟不合时宜的出现在了当朝太后、太皇太后的居所:长乐宫外······
·
啪,
啪;
啪。
一阵极其规律的拍打声,在长信殿正殿内响起,为本就笼罩于静默之中的宫廷瓦砾,更添一分寂寥。
殿室之内,太后窦氏扶杖坐于榻沿,额角系着的丧带下,是那双时刻泛着红,又暗淡无光、涣散无焦的双眸。
在太后面前不远处,有一大一小、一坐一趴两道身影。
年长的那人左眼眶乌青,神情阴沉的跪坐于殿侧,稍低下头,摆弄着腰间那方系有青色绶带的银印,不知在想些什么;
年少那人则趴在一条长凳之上,紧咬着长凳的一端,双手抱紧身下长凳,任由竹杖一下下落在身后,拼尽力,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响。
少年名刘胜,今年十岁。
在旁人眼中,他是当朝皇九子;
但只有刘胜自己知道,自己的灵魂,来自数千年后的世界。
在那个世界,刘胜碌碌半生,却一无所成,在那段惨淡到不忍直视的人生,唯一值得刘胜缅怀的,便是始终不曾放弃自己的慈母。
只可惜前一世,刘胜还没来得及报答,便匆匆向那个昏暗的世界做了告别。
幸运的是,来到这個世界之后,刘胜,也有了这样一个母亲。
一个不算太美丽,却眉宇和善、任劳任怨,对刘胜也总是温声细语,又从不娇生惯养的慈母。
每每念及前世,看着母亲在病榻上饱受折磨,自己却束手无策,刘胜便总会憎恨起自己的无能!
回过神,刘胜又无比的庆幸,自己能得到上苍的眷拂,能在这几千年前的陌生时代,再次得到那纯粹到不含任何腌臜的母爱。
在过去这十年的皇子生涯中,刘胜唯一在乎的,便是这一世的母亲:贾夫人。
刘胜甚至暗自发誓:这一世,即便是拼着粉身碎骨,也决不能再让自己的母亲,受哪怕一丁点委屈!
而今天,刘胜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长信殿、殿侧跪坐着的那男子,之所以会乌青着眼眶,也正是因为刘胜的母亲——贾夫人的缘故······
“可知错了?”
一声清冷的询问声传入耳中,将刘胜的思绪拉回眼前。
下意识想要开口,但身后传来的阵阵炙痛,却让刘胜一刻都不敢松开嘴中紧咬着的长凳。
稍抬起胳膊,用肩膀蹭了蹭颊侧的汗滴,刘胜索性放弃作答,将凳角咬的更紧了些。
见此状况,窦太后只是漠然侧过头,将涣散无焦的目光,试探着撒向那男子的方向。
“郅中郎万莫见怪。”
“此子自幼纯孝,从未曾有这般失礼之举。”
“许是太宗皇帝驾崩,此子哀极,方有此般······”
祖母低沉哀婉的语调传入耳中,惹得刘胜目光悄然一滞,心中也不由生出阵阵愧疚。
而在刘胜身旁不远处,被窦太后称为‘郅中郎’的男子闻言,却是神情淡漠的抬起头,对窦太后稍一拱手。
“太后言重。”
“公子胜仁孝之名,臣往日如雷贯耳,素来颇为敬佩。”
“及此番,公子暴起伤人,虽稍有失礼,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臣亦无大碍。”
“有太后尊尊教诲于身侧,公子即便偶有顽劣,来日,也必当为社稷之栋梁······”
“你放你娘的狗臭屁!”
郅都话音未落,便见刘胜猛地从长凳上弹起,作势就要朝郅都扑过来!
好在一旁的武士眼疾手快,赶忙上前将刘胜一人一边架起,才没让郅都的另一个眼眶,也被刘胜的蓄意轰拳砸中。
但身体被限制,也丝毫不影响刘胜咬紧牙槽,目光满是凶狠的瞪向郅都。
“郅都狗贼!”
“安敢欺我母至斯?!!”
一声几近凄厉的咆哮声出口,刘胜面色只嗡时涨红起来,胸膛也随急促的呼吸而剧烈起伏。
听闻响动,窦太后面色却是更沉一分,紧抿嘴唇,将手中鸠杖往陈木地板上‘咚咚’连磕数下。
沉闷的响声,让殿内众人的心都猛地一紧,纷纷将复杂的目光,撒向屹立于殿中央,被武士合力架起的刘胜。
——公子胜‘与人为善’,又至纯至孝,这早已是宫内宫外妇孺皆知的事。
对这样一位要孝顺有孝顺,要善良有孝顺,要能力有孝顺的公子,宫中的人,都总是有一种莫名的信任。
至于刘胜,倒也确实不负‘纯孝’之名,几乎是在窦太后面呈怒色的同一瞬间,便挣脱了身旁武士的束缚。
但在重获自由之后,刘胜却并没有再冲向郅都,而是侧过身,朝窦太后‘咚’的一声跪下身来。
“皇祖母息怒。”
“孙儿···”
“孙儿······”
磕磕绊绊的连道好几声‘孙儿’,可‘知错’二字,却久久没能被刘胜挤出口。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刘胜终是暗自咬紧牙,恶狠狠将头侧低下去,无声抹起了泪。
听闻耳边传来的响动,窦太后则摸索着伸出手,在身旁宦官的搀扶下起身。
又被老宦官低声耳语提醒一番,窦太后才面沉如水的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到底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