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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楼正看那片开得极盛妍的天竺牡丹,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明先生”,神色一动,转身时便带上了笑。果然,方孟韦正沿着小径上来。
待他走近,明楼道:“还以为你不来了,怎么找到这儿的?”
方孟韦迟疑一下,还是说:“我、我陪木兰来的,还有何小姐,何小姐您知道吧?何其沧先生的千金。我送她们来这儿烧香。”
“哦,烧香啊,这么巧。”明楼挑眉,笑容淡下去,眼睛却微微眯了起来,“万一你忙的是别的事情,我们今天或许还碰不上。”
“是、是啊……”方孟韦承受着明楼神情语气中不轻不重的压力,只好也笑。
在这里遇见明楼确实尴尬了些,无异于表明他下午有空却推掉了邀约,但方孟韦不想过多解释,叫上木兰本就是他对于赴约心存犹疑的折中选项。
方孟韦将话岔开:“您呢,也来烧香祈福吗?”
明楼在心里轻笑。他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信什么神佛,约到城外来,还不是因为城里太多双眼盯着,见面不方便么?
但他故意长叹口气,面露无奈道:“没办法,一个人登高,总缺少趣味,只好来这古刹寻幽了。”
这话说得颇为哀怨,唬得方孟韦一愣,瞬时自责——是啊,说来怪他,若他直说不来,或者来,都不必害明先生空耗这大半个下午。
“对不起,我……”
道歉的话刚出口,却见明楼突然嘴角一弯,笑道:“玩笑话,你也真信?”说着指指四周,“你看,花木深深,曲径无人,最是静心的好地方,没人烦,才好读书呢,正好这书也翻完了,给你吧。”
“给我?”
“忘记了吗,你在店订了书的。”
方孟韦这才想起来书店学生中午打的那通电话,诧异:“真买书了?”
“这有什么好作假?”
但要花钱啊……
方孟韦没准备将腹诽说出来的,可他接过书,不经意瞥见封面的法文单词,还是没忍住:“原文书?您为了打通电话,竟买了本原文书?”
明楼耸耸肩,口气无辜:“春明是外文书店。”
方孟韦抚摸着书面皱眉:“真奢侈,这钱能买不少粮食呢。”
明楼不以为意:“精神食粮就不是粮吗?你若不想要,给你表妹也行,我记得她也要同你一道去法国的。”
方孟韦立刻将书收进臂弯:“不用,她……学得比我好,她不需要。”
明楼这下真笑起来,往前一步道:“书我送到了,走吧,下山吃饭。”
方孟韦没有异议,跟了几步,突然想到什么,神色一动。
“明先生。”
明楼不解,回头看他。
方孟韦上前,伸手从明楼左肩捻起一枚枫叶,尚未红透的,小小薄薄的一片,举起来给明楼看,明楼眉眼一弯:“多谢。”
这声音连带笑意,都轻轻柔柔,如同流云划过天际,被山间的风清清爽爽吹过去,拂过方孟韦的面颊,送至耳畔,盈盈地将他的一颗心托得一动,投向明楼的眼神当即不自主地闪了闪。
明楼倒浑然不觉,继续往山下去了,方孟韦回神跟上,手中那枚叶子本打算丢掉的,这下改变主意,抬手将它夹进了书里。
刚和木兰孝钰在斋堂碰上头,方孟韦突然想起来,他忘记和明楼提借住的事了。但眼下似乎又不方便提了,只好先吃饭。
之前,方家为感谢明楼帮忙救出木兰请客,木兰虽没出席,但也知是明楼救了自己,对他身份的反感淡化许多,加上早有明楼在法国当教授学问好的印象,这次不仅极力邀明楼同桌用餐,还兴致勃勃地问起中国人留学法国的诸般情况。
明楼一向受姑娘欢迎,木兰很快被他的谈吐吸引,就连话不多的孝钰,脸上也带着笑。
方孟韦几次插不进话,索性作罢,做好今晚在车里囫囵睡一夜的准备。他边嚼苦瓜豆腐边考虑,虽没地方住,但寺里或许还有多余的被子可以借来裹裹,总不至于挨冻。
正想着,就听一声夸张的惊呼:“这是——《Salo》吧!”抬头一看,明楼给他的那本书已然被木兰拿去捧在了手里。
明楼很给面子道:“谢小姐法语水平很不错,已经可以读懂原文书了。”
木兰不好意思:“法文我刚学,差得远呢,只认得这个名字——听国文教授说这是个神话剧,被翻译到中国了,早些年还在上海演出,也不知是个什么样子……”
“没什么特别,”明楼回想一下,淡然道,“女演员过分漂亮了些吧。”
木兰兴奋:“您看过演出!?”
明楼点头。
民国十八年夏天,明楼放假回国,正赶上由《Salo》翻译过来的戏剧《莎乐美》在上海滩首演,随便花一块大洋凑了个热闹,回家被大姐知道,挨了顿数落,说怎么看那种有伤风化的东西,不学好。
木兰的兴趣立刻被演剧吸引,话题转到剧情和古典神话。方孟韦听得云里雾里——他连书封面上的那个单词都不认得。
看着三人相谈甚欢,方孟韦觉嘴巴里的苦瓜更苦了几分,怏怏放下筷子道:“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我出去转转。”
木兰敷衍地应一声,整副心思在明楼那儿,倒是明楼看他没怎么动筷子,问:“这就饱了?”
方孟韦笑得短促:“嗯,不太饿。”
出了门,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方孟韦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无处可去——不可能扔下木兰孝钰独自回去,可住处又尚无着落。
方孟韦只好在庭园里找了个石亭坐下。
山上虽然通了电,但电灯还少,这会儿除了小范围的光亮外,大部分山色被黑暗整个吞没,不留轮廓。
四下很静,方孟韦遥望着黑幕上孤零零镰刀似的月牙,身侧凉风阵阵,形单只影感油然而生。
还是吃了没读大学的亏,他想,不然就能说出比木兰她们更精彩的见解,提出更有价值的问题,好让明先生的注意力完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这样就——
等等,方孟韦一惊,他在想什么?
近日里挥之不去的忧虑再一次钻出来,很快化成一块石头压住他。
方孟韦不由叹气。
“想什么呢?”
明楼声音冷不丁响起,没等方孟韦回头去看,人已经在他旁边坐下了。
方孟韦吓一跳:“您走路没声音的吗?”
“不好意思,习惯了。”明楼笑笑。
“您怎么出来了?不是……”聊得正好么——方孟韦在心里嘀咕。
“本来何小姐想来,她看你情绪不高,有点担心,我看她饭还没有吃好,主动代劳了。”
看明楼一副甘愿服务的模样,方孟韦没好气地:“您对姑娘倒周到得很呢。”
明楼奇怪地看他一眼,笑着:“我对你就不周到了?”
这话接得又快又自然,方孟韦愣住,张张嘴说不出话来。
“是你自己说,今天陪两位小姐。”明楼语气戏谑,“要陪就应当好好地陪,可你又不陪,只好我陪。”
明楼话说得平常,神情却半笑不笑,让人看着总觉得别有意味。
难道……他不高兴了?
方孟韦琢磨着,恍然领悟。是了,人家邀他出游,他却对赴不赴约含糊其辞,姗姗来迟不说,还托词陪别人同行,换谁都会不快。可傍晚初见明楼那会儿,他明明没什么反应,难不成是装的?
方孟韦不敢乱猜,一心找补:“也不完为了陪她们,我们先去的香山,没看见您……”
见方孟韦紧张为难,明楼叹了口气:“一次郊游而已,你不想来可以不来,没什么大不了。”
这话语气很轻,像眼睁睁看着一片枯叶被风刮落,即便无可奈何,却也理所应当。
方孟韦被明楼的叹息扰乱了心绪,脱口道:“没有,我没有不想来……”嘴上这样说,眉头却打着结。
明楼看他半晌,更退一步:“我问过谢小姐了,她说要和何小姐要在这住一晚,你要有事,明早我可以送她们回去。”
言下之意,方孟韦若想走,随时可以。
方孟韦心知,明楼这是看出了他的勉强,给他自由。
可他也清楚,自己并不想离开,只是不知为何,他从来按自己心意行事的,却头一回觉得,只因为想和明楼待在一起便留下来,是……不合适的……
只好含含糊糊说:“这、这怎么好意思……”
眼见方孟韦一脸犹豫,明楼即便隐约知道他在想什么,仍忍不住拔高声音:“想,就留下,不想,就离开,你不好意思什么?”
方孟韦被这突如其来的严厉惊到,下意识搬出现成的理由:“可、可寺里好像没地方给我住……”
“没地方住?”明楼一愣,挑起半边眉看着他,显然不信。
“嗯。”方孟韦的头低了下去,“寺里的僧人跟我说的。”
明楼缓下语气,再一次让步了:“那你想怎么样?”
“我……”方孟韦扣在膝上的手下意识攥成拳,头脑乱成一团,模模糊糊地感到,自己似乎正站在一个分岔路口,他没有余力想什么是对的,只能说出此时此刻心里所想。
“我想住您那里,”方孟韦抬头看向明楼,“可以吗?”
明楼皱眉凝望着他,似在掂量他话的真伪。
但很快,明楼便站起身,连哪怕再问一句确认一下也没有,道:“那走吧,外面冷。”
回房前,方孟韦先去大雄宝殿拜了拜释迦,下午没来及,此刻补上,求的无非是战事早了,一家人能在一起平安度日。
夜晚的佛殿比白日更加昏暗阴凉,佛祖的面目被烛火照得阴晴不定,更加威严难测。方孟韦不愿久待,见明楼没有参拜之意,便适当添了香油钱早早离开。
等随明楼进到寺里待客用的房间,方孟韦反复在心里默念:借宿借宿,就像夏天借住明楼家的那次一样。可眼睛仍下意识向床铺瞄——
还好,榻虽古旧,但不算狭窄,两个人睡足够,床褥看着也厚实,虽然只有一床被子,但和衣而卧,也无甚所谓。再去看房间的桌椅陈设,虽简单,但收拾得干净整洁,而且通电,有灯。
椅子上放着明楼的随身物品,桌上有份报纸和一个纸包,上面印着店家字样。
“这是……”方孟韦认出,快步过去拿起来,诧异道:“您去吉士林了?”
明楼捻起报纸坐下:“顺道路过,吃吧。”这原本是他怕方孟韦爬山会饿,去完书店又绕回吉士林买的。
一听“吃”字,方孟韦立刻就感觉到饿。正逢艰难时节,晚上的素斋没多少油水,量也不多,方孟韦偏又没有吃好就跑了,不饿才是不可能。打开纸包,一见是两块面包,方孟韦惊讶:“如今市面上还能买到面包吗?”
“也就这两天了,吉士林今天也挂了告示,后天歇业。”明楼从报纸后面探头。
方孟韦认真想了想:“是因为共军包围归绥,切断了平承铁路线?”这是昨天的军报。
明楼赞许地“嗯”一声,“除了空运,以后粮食暂时都进不了北平了,空运来的物资,也只会进军队。”
“那……岂不是要断粮?”
“显然。”
“这要怎么办?”
明楼不为所动:“没辙。”
方孟韦不满:“您饿不着,自然悠闲。”
明楼好笑:“我不悠闲有用吗?”
这话说得没错,可方孟韦听着仍难免愧怍,再看诱人的面包,一时不知道该不该下手了。
“怎么,良心不安啊?”明楼看他盯着面包发愁,无奈地摇摇头,放下报纸过去拿起一块来,“要愁以后有的是机会,这会儿你就算想施舍,也只能舍给我。”说着撕下一小块放进嘴里。
“那……好吧。”方孟韦也拿起一块。
剩下的面包自然都进了方孟韦的肚子。面包真是香,味道也是久违的,方孟韦慢慢嚼着,目光落到桌上那本《Salo》上——那是明楼从斋堂出来时从木兰那拿回来的。
方孟韦虽然有些失落,但还是想弄清这本书到底讲了什么,于是重拾不懂就问的精神请教明楼,明楼自然乐意讲授,便从莎乐美来源的四福音书讲起,说到王尔德的戏剧,剧中少女莎乐美向施洗约翰求爱被拒,利用希律王做出允诺先杀死约翰,然后她亲吻了死去约翰的头颅。
“怎么能这样……”
方孟韦听完,怔怔许久,既难以置信又感惊惧。
世上怎么会有人为了求爱,杀死爱人再亲吻他的头颅,毁灭别人也毁灭自己呢?这得是多么强烈而可怕的情感……
“你觉得恐怖?”明楼看他半天不说话,知道他不习惯这种故事。
方孟韦点点头:“和我们的志怪故事不一样,这个女孩儿太厉害,太狠了一些。”他回味着,“不过……也有些叫人佩服。”
“佩服?”
“嗯,至少同样的情形,我做不到。”
明楼笑道:“这么说,你也会有这种想法?”
“我……”方孟韦想说没有,但不可否认,不顾一切是具有吸引力的,只是极端到何种程度而已。
看他模样苦恼,明楼没再追问,只说“能让人惊惧之下,仍有向往,看来王尔德把圣经故事写出了古希腊戏剧的味道”。
向往?他向往吗?
方孟韦对圣经和古希腊不了解,只一味想着明楼的“向往”一词。
朦胧的月光透过窗户投在床前的地上,窗外果然隐隐有铁马互相击打的声响随风飘荡,屋里安静非常,方孟韦在黑暗中眨巴着眼,终究没弄明白自己对不顾一切的隐隐向往从何而来。
今晚他和明楼一人睡一头,这是军队里二人同床的惯常睡法,明楼也没提出异议。无奈床看着不小,真躺上去却显得局促,二人个头又都比寻常男子高挑,四肢皆修长,于是举手投足动辄打架。
方孟韦不敢乱动,怕扰到明楼,僵着身体侧躺了好一会儿,直听到明楼的呼吸声渐渐均匀,才小心翼翼地抬起胳膊,一点一点慢慢转平身体。
一切都很顺利,最后只剩下放平胳膊这一个动作——方孟韦轻出口气,谨慎地将靠近明楼的那只手在身侧轻轻放下,却在即将碰到床褥的那一刻触到什么。
方孟韦立刻抬手,随即意识到,那是明楼置于身侧的左手。
方孟韦的手堪堪停住,指尖新奇的触感尚在,仿佛极力要将他的手吸引回去。
难道这也是……向往?
不管了,方孟韦想,既然连杀死一个人亲吻他头颅的行为都能广为流传,那他碰一下手又算得了什么?何况明楼今天睡得很沉,何况自己也并没有旁的意思。
于是,那只悬起的手渐渐松懈了控制的力道,沉潜下去,覆上明楼毫无防备的左手,又大胆地轻轻收拢了些指节。
明先生的手好凉啊——这是方孟韦的第一反应。随即,掌心在黑暗中感受到的轮廓,和他印象里,明楼指点事物时伸出的那只关节峻秀、指节修长的手对应上了。只是平日里充满威严与力量的手,此刻竟无防备,安静温顺地被他握着。
一股奇异的感觉油然而生,充盈方孟韦的心脏,无比陌生又无比令人满足。
他双眼迷蒙地望着覆了一层月色的天花板,正恍惚,一声梵钟鸣响骤然而起,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钟鸣阵阵,从钟鼓楼的方向层层荡来——这是寺庙熄灯的提示,亦是对混沌的洗濯。
方孟韦心下一凜,猛然惊醒,心中惭愧大作,只觉得对佛祖不敬,却也顾不上分辩究竟是哪里不敬,又为何会有这般念头,只一门心思想着快快收手,乖乖躺好。
手正往回撤,明楼却突然抬起那只刚刚才被松开的手,向前一伸,反手拉住他。
这动作干脆迅捷,惊得方孟韦差点惊叫出声,心跳连同呼吸一并都要停止。
明楼分明是醒了,却不说话,指节不轻不重地扣住方孟韦掌根,与他掌心相对,指腹若有似无地贴在他的腕侧,既无压迫,也不畏缩,好似一切都自然而然。
试探的突兀与暧昧被明楼静水流深地压下去,化成一股端方的温存,默默侵染着周遭的空气,直到钟声止歇,余音消散,深山的夜重归寂静。
方孟韦不敢想这意味着什么,更不敢出声,明楼何时醒的,他的意图……通通无力追究。
他恨不得马上抽手,昏睡过去,只当做一切都是梦,醒来便没有了。
可他同样无法漠视惊诧之后的轰然欣喜,无法不去听胸膛下如擂的心跳,无法不被几乎喷薄而出情感挽留。
他自甘沉沦于此,也终于清醒。
他知道自己怕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