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睿影抓着缰绳,把马提起来,牵到一旁的墙根下。这马儿显然已经受了不轻的伤,满嘴血沫,鼻孔中喘着粗气。即便是以他对马的了解,也不知道它能不能挺得过今晚。
无论是马还是人,终归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现在看着这条性命在自己面前一点点的流逝,刘睿影也觉得有些感慨。命真的如薄纸一般,随便遭受撕扯,就变得粉碎,连同上头记得字,一起化为碎片。所以他想做的就是,在这张纸被撕碎之前,再在上头添上一笔,哪怕影响不了什么,看着也会丰富许多。
他忽然想做许许多多的事情,忽然想到他还没和赵茗茗在一起,心中迫切的想要完成事情的情绪越发的强烈,他怕他就如纸一般,不知何时被撕碎了,上头都没有寥寥几笔。
刘睿影叹息,伸手摸了摸它脖颈后的鬃毛,又拍了拍马背,随即将马鞍捆绑在马肚子下面的皮带松开。既然已经如此,刘睿影只想让他在最后的时光里觉得轻松些。
一辈子都驮着人,驮着车子奔跑,早就忘了自己的身子轻松起来是什么样的感觉。刘睿影看到它的身上有两条很重的白印,几乎已经不生毛发,那便是经年日久的拉扯所留下来。这压力直往肉里扣,但它能做的却也只是将头重重的垂下。生命的下一刻谁都无法理预料,只能看到眼前再度飘来的一道鞭影。
这马似乎还不知道自己将近,还在期待着那道鞭子挥下,它自小被训练如此,一生都在鞭子挥打下度过,好似没了那道鞭子,它连路也不会走,也失去了方向。
那鞭影是动力也是压力。
现在没有了压力,没有了鞭影,它却也没有了时间。
人和马又有什么区别?
最快乐的时候感觉不到任何压力,等一旦到了年纪,这压力却是就让人无法呼吸。马的压力是肉眼可见的,而人的压力往往存在于无形的精神之中。但除了抬头往往前面接着走以外,又能有什么别的法子?不管脚印能否留下,每一步都是用生命的消磨所换来的。待好不容易走上了一条康庄大道,可剩下的生命却又不足以支撑着继续往前,只能看着大路,徒留一地遗憾。
越走越忘了来时要走哪条路,即使忽然记起来,看着眼前已经错过很远的路程,也会选择继续走下去,而不是重新返回,找到曾经想走的那条路。
刘睿影不忍再看这匹马,于是转过身来,朝着那位瘦削的蓝袍人走去。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血也似流干了。宽大的蓝袍此刻穿在他的身上显得更加宽大,整个人都干瘪了下来,像是一章轻薄的纸,风吹来都能将其吹走。
走到他身前,刘睿影低头打量了一番,极好眼里让他发现这人应当还没有死!因为他的干瘪的身体还有因呼吸所造成的微微起伏。刘睿影伸出右手,很是小心的朝着他的脖颈处摸去,期间一直在提防着陡然发生的变故。但显然这次却是刘睿影多心,他一直老老实实的躺在地上,纹丝不动。
指尖的触感刘睿影感受到此人着实是油尽灯枯,不过的确还没有死。人的意志力总要比马强烈的多,一口气尚在,一切便还有机会。何况刘睿影还有很多话要问他,比如他是谁,那马夫与小贩是谁,熊姥姥又是谁。
这个问题通常应该直接向本人询问,但那两人已经逃走,而熊姥姥一看就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甭想从她嘴里套出一句实话。
“去长街上雇一辆马车,将这人送去医馆医治。你要寸步不离的盯着他,醒来之后就找人送话给我。”
刘睿影对这华浓说道。
“他活不了了。”
华浓听后摇了摇头说道。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遵照刘睿影的意思办事,让刘睿影也觉得颇为例外。不过以他对于华浓的了解,知道华浓向来是默默做事,就像个只能听见声响的哑巴。这次突然开口,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
“为什么这么说?”
刘睿影问道。
他想听听华浓的道理。
“因为他受的伤很重, 而且我还可以感觉到,他并不想活。”
华浓说道。
受的伤轻,就找一般的大夫包扎。受的伤重,那就去请好的郎中医治。只要不放弃,终归是还有希望的。但就算是叶老鬼那样的神医却是也救不了一心求死的人。
身上的伤好了,心却已经停顿。空有一副好身体,但却没了心思,岂不是行尸走肉?
蓝袍人与华浓一样,用的都是没有剑桥的长剑。以这种剑为媒介,他却是可以感受到蓝袍人的心声。这人将所有的生命力都倾注在这柄剑上,为的就是最后这惊雷般的一击。
剑出,他的生命也到了尽头。即便还有余力,却是也不再拥有任何意义。不管这一剑成活不成,他都已经断了念想。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鬼使神差的错过,也许就是天意。杀人的人怎么会拎不清这么简单的道理?不是自己的剑不够快,不够准,不够锋锐,而是上天着实觉得对方命不该绝。那么除了无奈,还能有什么办法?
华浓俯下身子,将这位瘦削的蓝袍人翻过身来,他仰面朝天。
他的确很瘦削。
华浓用一根食指就可以将其翻转过来。
有的人光看脸庞和脖子很瘦,但却有可能腰粗如缸,腿粗如柱。但这蓝袍人不是。
华浓解开了他的衣襟,露出胸膛。两边肋骨上各有一个骇人的血洞,不过流出来的并不是鲜血,而是一种不知名的黑色液体。空气中顿时腥臭难当,像极了坏掉半个月的鸡蛋,突然又被人下锅油炸。
刘睿影曾听老马倌说过,当人的血液流干后,五脏六腑就会一点点碎裂开来,化为血液,游走于四肢百骸。为的就是让人再多拥有一些光阴,多想想这辈子的美好,把遗憾全部都释怀。但要是这个人仍然执迷不悟的话,那已经化作血液的内脏就会变黑发臭,全身犹如万箭穿心般,痛苦难当。整个人就会在精神与的双重折磨下,耗尽最后一口气力。
初次听到这话是时,刘睿影当然不相信……毕竟他怎么也想不到人的血,怎么会变成黑色的?更何况内脏化为鲜血这样的事太过于玄幻,既不通医理,也不符合常情。
这一路上刘睿影也杀了不少人。
杀人是必要流血的。
血腥味他已经闻过太多次,算是习惯。
不过像这位蓝袍人一般,活生生流干了自己的血而死的人,却是第一次见。
现在他才知道老马倌所言非虚。
人的血流干后,果然就会如此。蓝袍人还未放下自己的执念,这会儿应当是他这辈子最痛苦的时刻。
被华浓这么一挪动,蓝袍人奋力睁开双眼,直勾勾的看着华浓。
过了良久,华浓点点头,说了句“知道了”,然后剑气先前被压在身下的两边没有剑鞘的长剑,双剑并做一把握在手中,对准他的咽喉刺了进去。
刘睿影想要阻止,却慢了一步,已然是来不及。
剑锋入喉,蓝袍人的眼神变的有些温柔。他奋力的想开口说话,喉咙里发出一阵“咯咯”的声音。那是他被切碎的喉结敲打在剑身上所发出的。声带已经破裂,他是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来的。最终只能像离水的鱼一般,动了动嘴唇。刘睿影和华浓都从这唇语中读出,他想说的无非是“谢谢”两个字。
华浓拔出了剑,从怀里掏出个手绢来盖在了他的脸上。这手绢极为花哨,当做死人的遮面着实不太合适……初吃豆腐面时,糖炒栗子嫌弃华浓不识好人心,赌气扔掉的这块手绢,没想到华浓竟然将其捡回收好,一直带在身边。
刘睿影脑好里瞬间有了个极为大胆且好玩的相反。
糖炒栗子这么调皮的姑娘,的确需要个持重的人在身边调和些许。赵茗茗给她的只有放任与溺爱。两人名义上是主仆,相处的方式却似姐妹,而实际的生活里又与母女相差无二。这样的环境下,怎么会有所成长? 刘睿影觉得自己在查缉司里的时候,虽然没有人这样惯着自己,但终究是大树底下好乘凉。直到这次出门,他才明白人间根本就不是他所想的那样。
华浓是个对外物毫无感觉的人,他既然能如此收藏这块手绢,当然是为了手绢背后的人。刘睿影饶有兴趣看着华浓,却是越看越有觉得他与糖炒栗子很是般配。只不过这念头只在脑子里想了想便压了下去。
这话想要说出口,不但需要时机,还需要合适的方法。不然只会弄巧成拙,好心办了坏事。
“师叔, 你怎么了?”
华浓问道。
刘睿影不知道他自己已经面带着诡异的笑容,盯着华浓足足有半盏茶的功夫。饶是华浓这般有定力的人,却是都忍不住的问出来。
“没事……没事!这尸体我来联系专管城防的三威军处理,你不要再动了。免得后面再有什么事端。”
刘睿影说道。
华浓点头应允。
按理说刘睿影根本不必如此在乎这三威军,因为它们也得接受查缉司的查缉。整个中都城里,谁见了查缉司的人不是绕道走?即便是三大家之首的邓家也得十分客气。
刘睿影如此小心,不过是因为当初他参与了袁将军一事。身为三威军中三位最高同龄之一,袁将军威在三威军中的声望极高。那次事端过后不但让三威军和中都查缉司产生了微妙的对立,更是让刘睿影本人成为了三威军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次回到中都,还有一人尚未露脸。
当初她为了寻仇,确是都可以追到定西王域的边界军营里。现在刘睿影已经反回了中都,她没有理由不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