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睿影对赵茗茗说的事其实很简单,全都是关于那位坛庭的小姑娘。当初他答应了糖炒栗子要带她来中都吃最好吃的糖炒栗子同时也答应了赵茗茗要来中都找一位能治好这位小姑娘的神医,他认识的郎中并不多,只有一位,便是在定西王域,丁州府城中算是救了他一名的叶老鬼。
道别时,叶老鬼曾对刘睿影说中都见,现在他已经回到了中都,自是可以找到叶老鬼的。虽然这神医脾气怪,还冲,不过好像有本事的人都是如此。就算看上去温文尔雅,也会有些自己独一无二的怪癖。但这样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言必信,行必果。答应旁人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会做到,决定要做的即便是搭上性命也不会改变。所以刘睿影知道叶老鬼肯定就在中都城中,只是茫茫人海,神龙见首不见尾,想要寻到他还得花费一番功夫。
说完正事后,刘睿影略微寒暄了几句便离开了赵茗茗的房间。先前的幻觉仍旧盘桓在他脑中,无法释怀。正巧赵茗茗今日到了客栈后竟是也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白裙子,和刘睿影在幻觉中看到的几乎没有什么差别。他担心自己继续待下去,说不定会分不清幻想与现实,因此才会如此匆匆。
就连糖炒栗子都察觉到了刘睿影的异样,不过结合起在熊姥姥那里买糖炒栗子时欧小娥与叶雪云的冲突便不难理解。一方是他的朋友,一方是上官的亲戚,夹在中间的刘睿影想必很是难做,否则也不至于晚饭都没吃就径直去了中都查缉司。
欧小娥虽然对发生的事只字未提,可糖炒栗子却在晚饭后一五一十的告诉了赵茗茗。她本以为小姐会责怪自己,没想到赵茗茗听后只是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一句。糖炒栗子和赵茗茗之间向来没有任何隐瞒,不管旁人说不说,她却是都会将自己看到听到的,一字不落的说出来。
刘睿影离开后,糖炒栗子回头注视着房门良久,才走上前去将门关好,随即又回到窗前趴着,继续看楼下长街上喧闹的人潮。她并不喜欢热闹,但却喜欢做一个旁观者。这些热闹与他无关的同时,又能让她不那么无聊,对于糖炒栗子而言,这却是一种最好的状态。
这一层中也给刘睿影留了一间屋子,就在他师侄华浓的隔壁。但是刘睿影却没有回屋,反而推开了华浓的屋门。
屋子里一片漆黑,华浓并不在屋中。刘睿影抹黑走到窗前,打开窗子,接着外面的灯火,看到桌上的烛台下面压着一章字条,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师叔,我出去转转。”
刘睿影看后微微一笑,觉得华浓这孩子终究是成长了。从博古楼刚把他带出来时,他总是紧紧的握着那把破剑,因为这是当时唯一可以给他安全感的东西。到了现在,他却是能够很是自如的融入这个世道人间,没有任何突兀。
萧锦侃的原话,是让刘睿影带着华浓来中都城里见见世面。很简单的一句话,但背后蕴藏的意义却极为身后。世面这个东西太过于缥缈虚幻,并不是一个十分具体的东西。不像酒壶,马车,长剑这样一眼看过去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它是一个需要过程,来是身体力行的积累感受。同样的长街,每个人看到的世面却不同。
要是刘睿影带着他,华浓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那看到的却是刘睿影所领悟出来的世面,并不是他自己的。刘睿影本想在见过掌司卫启林后跟华浓好好谈一谈,给他几天时间,让他自己将这中都城转悠个通透,不过现在看来,却是省去了一番口舌之功。
刘睿影拿起桌上的笔,用未干墨汁在字条背面画了一个圈,示意自己就已经看过,并且十分赞同。不过转念间,他却是也想出去转转,于是便掩上房门,下楼走出了祥腾客栈。
客栈正门对应的长街,即便不算是中都城里最热闹的,起码也是排名前三的存在。毕竟热闹的标准每天都在变化,谁也无法控制一条街上有多少人,多少店铺、摊贩。
除非是遇上事端,擎中王刘景浩下达了净街道或宵禁的命令。不过这样的情况,刘睿影还从未见过,只是从档案里知道曾经发生过几次罢了。
刘睿影顺着这条长街朝前走去,至于通到哪里,他也记不住。要是在白天的时候,或许还能有些模糊的印象。但是晚上,四处灯火辉煌,虽然好看热闹,但却让这长街完全改变了模样。要不是极为熟悉的话,想来很多人都会迷路。
长街上的人流是在有些太过于拥挤,虽然好不到摩肩接踵的地步的,但也相差无几。刘睿影碰到一条岔路小巷,便钻了进去。这里无人,只有靠着墙根对方的垃圾。也不如长街上那样喧闹,他甚至可以听见耗子在翻动垃圾找到食物时发出的“吱吱”声。
过节老鼠一贯都遭人讨厌,但此刻骤然一听,刘睿影却是觉得这叫声中充满了祝福。也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从何而来,却是让他自己都觉得可笑,不过在刚才那一瞬,刘睿影着实就是这样感觉的。
穿过这条巷子,他忽然觉得眼前有几分熟悉。张望了一阵后,发现这里正是白天来买糖炒栗子的地方。刘睿影已经看到了熊姥姥的糖炒栗子,但却没有闻到栗子香甜味。
熊姥姥收摊已经很久,香味早就散了个干净。
此时这里气味最终的是刘睿影右手边的一家酒肆,门前没有牌匾,楼上也没挂招子,不知道叫什么名儿。或许是新开的店面,老板还没有决定叫什么。
给店铺取名比给孩子取名更加重要。
即便是不迷信的人,都要去买一本《说文解字》,从头翻到尾,再从尾翻到头。这样的书是不需要按照顺序看的,有时候随手打开一页,便可以找到好几个寓意不错,朗朗上口的字眼。但更多时候却是一个满意的字都找不到,总是期待下一页会出现更好的,这山望着那山高,最后看到了最后一页才回过神来,只得懊恼的重新来过。
要是稍微讲究些的人,就会花费不少银钱,请来个会测字、看风水师傅,按着罗盘将店铺的方位勘探一番,再结合老板的生辰八字,姓名笔划,算出一个五行互补,增累财运,说出去又颇为响亮的名号。
刘睿影看到这家酒肆门口已经留出了悬挂牌匾的位置,就连用来固定的木楔子都已经妥当,估计是还未寻到一个顺当的师傅来测算,因此才会空着。
不过酒肆没有名字并不耽误它开张营业,毕竟来喝酒的人,哪里会注意这家店叫什么?就算当时记住了,也很少有人能在尽兴后仍然还可以叫得出来。
一家酒肆受不受欢迎,生意好不好,主要还是看它的酒的味道,下酒菜火候,以及陪酒的姑娘是否好看。
刘睿影朝里一望,看到满店的莺莺燕燕,脂粉甚至都要盖住了浓郁的酒香,便知道这里是个喝荤酒的地方。
喝酒自是也分荤素。
三五知己好友聚在一起,点上几碟小菜,几壶温酒,互相调侃的同时再聊聊见闻,便是素酒。像这般娇柔伴身,丹唇微张,春光乍泄,便是荤酒。还未饮醉,却是就被这一股子媚酥到了骨子里,连带着酒劲都比喝素酒时大了不少。
刘睿影看了一会儿,便准备离开。今夜他不想喝酒,更不想喝荤酒。但就在他刚抬腿的那一刹那,却是看见一位老婆婆,略微佝偻着背,臂弯处挎着个竹篮,穿梭在酒肆内的桌台之间,似是在叫卖着竹篮里的东西
正是熊姥姥,竹篮里的东西当然是糖炒栗子。
眼见如此,刘睿影便又站定了身子,想要再多看一会儿。白日里熊姥姥给他留下的疑惑却是还没有解开,他想试试这会儿能不能看出什么端倪。
糖炒栗子是甜食。
估计这世上没有几个人会把甜食当做下酒菜的。
因此熊姥姥虽然很卖力的在推销着自己的糖炒栗子,但问津之人却是寥寥。不过她仍旧不愿意放弃,反倒是一圈又一圈的循环往复。终于有一桌酒客应当是不胜其烦,买了一包熊姥姥的栗子。
眼见今晚得以开张,熊姥姥也十分高兴。
竹篮里的栗子,全都以及用小布袋分装好,一袋五两,不多不少。价钱也比白日里在铺子中卖时便宜了三成。
做成第一笔生意后,熊姥姥显然很受鼓舞,可却引起了几桌酒客的不满。毕竟熊姥姥这样叫卖,打断了不少人喝酒的节奏。很多人正在兴头上,侃侃而谈时,熊姥姥忽然走到桌边,冷不丁的问一句“要糖炒栗子不?个儿大甘甜的糖炒栗子!”就算是换做刘睿影,也会感觉到不痛快。
果然,在那些酒客的抱怨下,酒肆的伙计十分“客气”的将熊姥姥“请”了出去。
一出门,迎头便看到了刘睿影。
“小伙子,要吃栗子吗?”
熊姥姥问道。
同时揭开了竹篮上盖着一块极为厚实的衬布。
应当是害怕这糖炒栗子凉了,毕竟这栗子一凉,口感就会变差。原本得软糯,就会生硬。甘甜也会不再那么润滑,结成糖壳,糊在栗子表面,吃进嘴里有些发腻。
“不记得我了吗?”
刘睿影笑着问道。
熊姥姥眯着眼睛,凑近了仔细看了看,随即笑了出来。
看样子却是已经认出了刘睿影是谁。
一百斤糖炒栗子,两把欧家剑赌斗。
这样的事端可是不容易碰上,熊姥姥就算记性再不好,想必也会有不浅的印象。
“记得记得!那一百斤糖炒栗子吃完了吗?”
熊姥姥笑着问道。
刘睿影有些无奈。
一百斤大米都够一群人吃个十来天的功夫,一百斤糖炒栗子从现在起吃到中秋估计都吃不完,前提是它们若是还没有坏掉的话。
“没想到熊姥姥晚上却还要这样挨家挨户的卖栗子。”
刘睿影说道。
白日的时候,他觉得熊姥姥并不贪财。但现在一看好像不是如此,谁会嫌弃钱多呢?更何况是开店铺做买卖的人。
“铺子里赚的钱,也就够我这个老东西的吃穿。但生活总是需要填补,所以这才会晚上出来辛苦一番,争取能再挣个灯油钱。”
熊姥姥说道。
刘睿影听后点了点头。
在生活面前,谁都不容易。不管是用什么样的方式,大家都是相对平等的。
熊姥姥既然认出了刘睿影,就知道他不会买自己的栗子。因此对着他招了招手,便蹒跚着步子,朝前走去。
前面不远处还有一家酒肆,也没有牌匾,但却挂了一面脏脏的招子,似是有年头都没取下来清洗过。本来的杏黄色一家变得乌黑,甚至还隐隐的透出一点紫。
上一家酒肆是因为老板没有想好合适的名字,而这一家却纯粹是因为店面太小太破。来这里喝酒的人,就是为了过过酒瘾罢了。下酒菜往往都只有一盘炒的半生不成熟,洒了粗盐粒的花生米。熊姥姥想来这里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再给这些喝穷就的人卖出几包。
刘睿影不紧不慢的跟在她身后,反正也米有个想去的地方,不如多观察观察熊姥姥身上到底隐藏了什么
这家小酒肆的屋檐伸出来的很长,顺着檐下还摆了四张桌子。只是现在的天气还算不上热,因此并没有坐在外面喝酒。四张桌子全都空着,不过桌旁却站着一个人。
他身穿非常宽大的蓝色长袍,把手脚全都遮住。
衣领松垮垮的,看上去极不合身,像是借来的衣服。
从他脖子的粗细可以看出,这人并不胖,反而十分瘦削。
一个瘦子为什么要穿这样宽大的长袍?况且现在的天气虽然不热,但也到了换成单衣的季节。刘睿影一路走来看到人穿着都是差不多的清凉,唯有此人裹的厚厚的,将自己全部都遮蔽起来。
他就这么一动不动的站着,不言不语,也不喝酒。
店里有人时不时的探头看看他,似是都对这人的举止颇为好奇。
刘睿影看到他的喉结上下动了动,顺带着一滴汗珠从上面滑下,滑过喉结的凸起,托着一道长长的汗渍,流入了胸前衣襟的深处。
这么穿肯定是会热得,而热了必然就会出汗。
汗珠划过皮肤的感觉很不舒服,这一点应当所有人都有过感受。即便来不及擦汗,也会在汗珠划过后伸手摸一把。用更强烈触感压住汗珠带来的痒痒。
但是在这人却不。
他的双手仍然在宽大的长袍里遮着,没有任何要动意思。
可他的双眼却目不转睛盯着对面的小贩。
刘睿影随着他的目光看去,这小贩坐在一个极为低矮的板凳上。四条凳子腿长短不已,所以坐在上面还时常晃悠。
不过这小贩好像很享受这种感觉,不但不去寻摸个东西垫住,反而扭动着腰垮,这让这板凳一前一后的摇摆。
凳子腿落在地面上,发出“咔哒咔哒”的清脆,要是速度再快些,便像极了马蹄声。
小贩身前放着一根扁担。
扁担两头挑着两个大筐子,也是竹制的。
左边大框子里还放着许多尺寸不一的小筐子,这便是他所售卖货物。
他的扁担要比正常的宽了不少,足足有一个半巴掌。由此便在他面前变成了一道小桌板,扁担上海放着一些手工做的小玩意儿,也是用竹丝编成的。大多都是些昆虫动武的造型,放在最中间的是一座高塔,刘睿影看着有点眼熟,但灯火昏暗,做工也并不精致,却是没有想起到底是在哪里见过。
小贩也注意到了刘睿影的目光,但他却并不理会。
一看刘睿影的穿戴,他便清楚这人不是自己的客人。
那些个尺寸不已的筐子,是普通老百姓家里买去放杂物的。面前扁担上的这些小玩意儿,也是普通百姓买回去逗孩子开心的小礼物。
像是刘睿影这般模样的年轻人,一没成家,二无子嗣,哪里会需要这些?无非是碰巧路过,看个新鲜新奇罢了。
之间他从右边框子里抽出几根黄褐色,已经杀青过得竹条,一头夹在膝盖中间,另一头咬在嘴里。双手拿着其余几根横着搭在这跟竖直的竹条上,手腕与十指相互配合,快速翻飞。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却是就编成了一个小筐子。
刘睿影没想到这小贩卖的东西都是他自己做的,现在这年头投机倒把,低买高卖的人不少。但像这般真正有手艺傍身的人却是不多了。虽然篾匠并不是个多么高深的技术,可一招鲜,吃遍天。能有个手艺,起码能保证自己在这繁华的中都城不至于饿死冻死。
做好之后,这小贩拿出一把剃刀,将筐子的外形修理的更加圆润。最后用手摩挲了一阵儿,觉得没有任何扎手的地方,这才满意的扔到了左边的大框子里。
至于那些被踢到刮下来的边角料却是也没有浪费,都被他做成了便当上放着的那些个小玩意儿。
不过他做这些的手艺要比当篾匠差远了……刘睿影只能大致看的处理是动物或是虫子,都却忍不住具体是什么。
刘睿影的余光忽然黯淡了一下,转头看去却是因为熊姥姥正在酒肆里卖着她的糖炒栗子。此时背对这窗户,遮住了不少灯火的来那个光。
他觉得今晚应当是看不出来什么端倪,便想不如明日见过掌司卫启林大人后去查缉司的档案中找寻一番。有个大致的了解,日后再上点心琢磨,想要弄清一个人底细对于一中的股查缉司的省旗来说从来都不是一件难事。
篾匠小贩昨晚了手中的活儿后,又开始摇摆这身子,“咔哒咔哒”的清脆再度传来。
可是他扭过头,直勾勾的盯着离他一丈多远的马车。
车夫坐在马车前的衬板上,手中握着一根长长的鞭子。
要是马鞭的话,那这根马鞭有些长的不可思议……刘睿影一眼便估计出来这条鞭子却是可以从车夫坐在的位置,一鞭抽到篾匠小贩这里。
一位着宽大蓝袍的瘦子,一位坐着瘸腿凳子的篾匠小贩,一位手握长鞭的马夫。
三个人在这并不宽敞的道路两旁互相对视着,刘睿影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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