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叠隐叠现。
一道黑色闪电略出,横击苍天。
越过咸阳宫外纵横阡陌的马道,落在长乐宫的瓦当之上,挺着胸脯收敛翅膀。
这些天,是它不日夜停歇的指引着白桃所在的方向。
底下宫女们洒扫庭除,拿着草根扫帚,见到它,惊奇道:「呀,是威震天。」
扔了扫帚,跑去蕊儿姑姑那里,「姑姑,姑姑。威震天回来了,娘娘是不是也要回来了?」
蕊儿年有三十余,执掌深宫琐事,一举一动都显得威仪不可揣度。
眼下她抬头瞧着威震天也带着微微笑意,「是,早接到来信,两天后王后要回来了,你们几个去喂些肉条。」
「诺。」
她们行礼后退。
门口有几个孔武有力的太监,抬进来一个个红铜箱子,里面都是些绫罗缎面。
蕊儿仔细摸过,那柔软如水,触之如少女肌肤的段子,使人流连。
她蹙眉:「会不会太凉了些?」
几个大太监面面相觑,弯腰弓背尊敬道:「回姑姑,这是库房里最好的料子,是燕国绣女绣的,用的法子,别提多耗心血了,运过来时,那都是拜祭过嫘祖,又一叠一叠单独存放着的,世上怕是再也找不出比这还好的料子了。」
蕊儿挑剔的眼神没有放下来过,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旁边的宫女蹲身递上一碗醒神茶:「姑姑,请。」
她摆手:「就先这样,撕成团把长乐宫所有有菱角的地方绑上,切忌不可惫懒。」
几个大太监刚想松口气,没想到这么难得的料子既然是用来撕的,心中咯噔一下,还欲再问点什么。
一群小宫女们很快把他们铜箱里的料子全部拿出来,说道:「料子就送到这里,你们下去吧。」
说着,她们手捧着料子分散开来,开始忙碌。
长乐殿。
布帛撕裂的声音不绝于耳。
「这边,你扯着这里。」
「摸着有点刺手,这盆栽怕是不能要了,换个新的来。」
「那这个呢?问问姑姑吧。」
蕊儿跪坐在旁边,喝着凉森甜丝的茶,常年来对宫中大大小小千百条事务的理应,让她哪怕垂着眼,眉心总有丝丝劳倦痕迹。
她起身,伸出手来以最刁钻的角度摸着屏风。
无灰尘。
蕊儿收了手,端庄踱步,见到白桃惯常坐的锦垫,过去摆了摆,总觉得不是很整齐,问道:「这垫子上,怎么老是这种图案?」
「回姑姑,是三天前新换的,娘娘惯常喜欢花花草草,珍禽异兽。」
旁边宫女犹豫,「奴这就重新换个上来。」
「王后几个月不在,奴婢都觉得什么都变了,很多东西都觉得难熟悉了...」
蕊儿喃喃,又摇头,「就这样,无需更换,你日后伺候娘娘更要尽心,明白了吗?」
「是。」
她又道:「那些个果子皮,记得要常煮,水温和火候不能差一毫,差了味就变了,还有顾厨子,让他警醒点,每个时辰烧鸡都备好,莫要等催了才有.....」
千叮万嘱,宫人们忙道,「回姑姑,早就盯过去的,都妥了。」
她点了点头。
「姑姑,姑姑。」
外头有个小宫女走了进来,她生得可爱娇人,唇不点而红,眉不施而黛,眼睛清透讨人极了。
给秦王后当宫女,已经是寻常女子登天的出路。
这就是李斯手下门客的小女儿。
她一进来就道,「姑
姑,姑姑,那些绸缎,一寸就能抵过寻常百姓十年的花销,为何要撕了去?」
蕊儿用指尖擦着摆件肚子道:「君上的旨意,奉命行事。」
「君上的旨意?君上他回宫了吗?」她立马又接着问,「君上要撕了这些绸缎用来裹边边角角,是做什么呢?」
「娘娘有孕了。」
蕊儿顿住脚步,回头看她。
小姑娘的表情藏不太好,掠过一抹奇异的神态,连忙用双手捂住,「娘娘怀孕了,是天大的喜事啊。」
又感叹道,「君上待娘娘真是好极了,寻常百姓家,都没有哪个夫郎待怀孕的妻子这么好的,都是出去寻欢作乐...」
意识到不妥,眼珠子转转,不说话了。
蕊儿眼眸中的幽暗在背对她时,冷冷一闪:「不是娘娘怀孕就待其好,君上从来都是爱护极了娘娘,帝王的爱,永远是寻常百姓家比不得的。」
听出她言语中的冷硬,小姑娘忙缩着脑袋称是。
「你多大了?」
「十...十五。」
「真是朵花一般的年纪,奴婢差不多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进了宫伺候娘娘,那时候娘娘只是个小主儿,居住在太子殿里,谁也没有想到她会成为王后。」
蕊儿唇边挂上丝丝笑意,抚摸着垂挂下来的流苏,「越是在宫里,就能看得到越多,奴婢看着她走来了,看着她成为王后,那天晚上,奴婢在月下跪祷还愿,一晚未眠,兴许在未来,奴婢也会看到娘娘母仪天下。」
「奴婢看了这么多,唯有尽心尽意伺候娘娘的才能陪着娘娘一路走来。」
她瞧着小姑娘维持不住的发慌神色,语气清越淡静,「那些暗怀鬼胎的人,奴婢一眼就能瞧出来。你,又是生得什么心?」
小姑娘咬唇:「冤枉啊,奴婢对娘娘的心,与蕊姑姑一般,忠心无二。」
「哦?忠心无二吗?」
「是!奴婢……」
蕊儿不紧不慢道,「这样,那你就去冷苑待着,替娘娘祈福,祈求上苍保佑娘娘的王子平平安安生下来。让奴婢看得到你的衷心。」
「去去冷苑?不....不要。」
小姑娘睁大眼睛,跪地求饶,拽着她的下摆,「那冷苑荒芜无人,骸骨累累,每到夜晚就闹鬼啊,听说连路过都会被里面的鬼索去性命。」
蕊儿冰冷复述:「让奴婢瞧见你对娘娘的忠心。」
甚至没有施舍给她一个眼神,她揉着太阳穴道:「在宫中,奴婢时常陪伴着王后,看得越多,奴婢也就要做得更多,这大半辈子来,真是瞧见过太多你这样子的人。」
走进来几个孔武有力的宫人,钳制着跪地求饶的小姑娘拖了出去。
迎着外头日光走进来的赵高,和被拖着的小姑娘擦身而过。
他好似没有看见。
也没有听到小姑娘啊呀呀的大叫。
见到里头的蕊儿姑姑,他背都略略弓下一丝,眉眼舒展的氤氲四撩,「蕊姑姑。」
「怎么了?」
「君上携王后现在咸阳宫外头。」
「晓得了,你不出去伴驾,你一作二跳的跑奴婢这里做什么?」
赵高好似听不懂言语中的讥讽,道:「奴才伴君,蕊姑姑伴后,相互间都要通个气,准保才能把主子伺候的服服帖帖。」
蕊儿从里头走了出来,瞧着他这副打滑作态,平平淡淡道:「晓得了,劳烦赵公公。」
待赵高出了门。
有个眼睛看起来始终睁不开的小太监过来哈腰,低声道:「师父,都备好了。」
他又低头左右看了看
附近,对赵高道:「师父,您和这老姑姑互不待见,又何苦亲自跑这么一趟呢,这不给自己找气不顺吗。」
「这个老女人。」
赵高扯了扯嘴角,阴鸷唾骂:「三十多岁,年老珠黄,死赖这里,也不找个男人嫁出宫去。」
「这叫伸手不打笑脸人,你懂什么?」
他又对着小太监尖着嗓子道,「这后宫啊,别瞧着着只有王后一个,风平浪静的。可只要手能握着权利,能握多少握多少人命的权利,那不比真刀真枪差多少,你要迎面还得迎面,咱家做不了逃兵。」
小太监眯着本就看不见的眼睛,问道:「师父,那咱?」
「先做条狗吧。」
*
白桃坐在香车宝马上,眨巴眼。
嬴政那双大掌还在抚摸着她的肚子,马车的粼粼声随着他的指尖跳跃,也遮掩不住大街上的人间烟火声响。
她鼓着腮帮子瞧他,「我闻到了羊肉炖葱,鹿肉煟汤的味道,还有老秦酱....」
言下之意。
是她饿了。
太医说这孩子不过一个月,初具脉象,可她总觉得兴许这个孩子很早就有了,在她想吃两只烧鸡时,在她份外嗜睡时。
嬴政似乎没有听到,深邃的眸子有着难以言喻的复杂,对着这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小生命。
他问道:「桃桃,孩子怎么没动静?」
「没动静吗?」
白桃歪头。
他的拇指还在轻柔着自己的肚子,滚烫的热源源源不断的传来,她有点迷糊的打了个哈欠,「兴许他还没有睡醒,要不我们把他叫醒吧。」
「太医说,孤的孩儿才一月。」
他语气中终于有了丝丝的镇定。
他这幅样子比起起初知道自己有孩儿时,愣愣抱着白桃无目的的往前走,死士上前想拉住又不敢拉住的样子好多了。
白桃「噗嗤」一笑,伸出指尖戳了戳他结实的肩膀,道:「孩儿父亲,说得很有道理。」
「要给他取什么名字?」
「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呢,该是十个月就生了罢。」
她伸了个懒儿腰,像枚散发着诱人果香的小桃子一样躺在他胸膛闭上眼睛。
另一只手还放在他的大掌心,勾勾的拽着他的手指。
娇魅的妻子肚腹怀揣着与他血脉相连的孩子,嬴政浑身肌肉紧绷,喉咙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绑。
远方琉璃红墙,庄严华美。
怀里抱着的就是全部。
嬴政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屈指敲了敲马车。蒙恬坐在高头大马上并驾齐驱,低声道:「君上。」
「慢行,繁文缛节一律免了。」
对外是宣称君上携带王后私访,是以现在群臣都在咸阳殿前按照迎礼接驾。
蒙毅点了点头,一夹马腹正要宣令,面容俊美的君上拦住了他,他眉宇积威重重,「楚探最新消息,秦楚对峙战势,及时规整,置孤案上。」
蒙毅张口就要说日夜车马劳顿不停,君上圣体要紧。
可又转瞬闭上了。
他抱拳铿锵:「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