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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饬国事,富国强兵。
以此为轴心的小朝宴在厘定如何安顿六国流民时,终于在理政殿召开了。
关中农田灌溉,田业兴旺,民家变得富庶,人口的增加,农百工皆旺,代表秦国的国力进一步强盛。
加之贞妇巴清带来的商业鼓励,咸阳城一时各国商贾百花齐放,一举成为天下第一的风华大都会。
如今朝会,更是要列举秦国的大方针。
是以秦国大臣们捧着满腹韬略,面上带着蓬勃喜气过来施展抱负。
嬴政起身虚手,郑重相迎。
落座的大臣除了虎臣良将,股肱之臣的秦国老臣之外。
还有新晋的新臣,治水能臣郑国。
编著《尉缭子》兵书以官职为自称的尉缭。
能言善辩、出身世监门子的姚贾,及会相面之术的邦交大才顿弱。
顿弱方一落座,就见他们的君上只穿着件夔银纹黑袍大衣,单薄的都能瞧见里衣隐约的绣纹,自己和其他大臣均披着厚重大氅,遂油然喟叹道:“天寒地冻,君上果真龙精虎猛也。”
嬴政依旧慢悠悠地卷着袖子,下颌冷峻。
其他大臣眼底的深思化为了然。
不约而同的爽朗笑开。
这下子轮到游刃有余且酬酢官场无往不利的顿弱闹糊涂了。
蒙毅和蒙恬毕竟也是同龄男儿,又兼自幼陪着君上练武长大。
相互对视一眼,纷纷露出满脸的揶揄。
见嬴政无动于衷,蒙毅率先举起青铜爵对着这些“新秦人”道,“咱们秦国没有山东列国的那些古板规矩,谁能拿得出良方,治好国之痼疾,谁就是硬道理,来!诸位大人,举爵。”
大臣们不约而同地举爵。
嬴政坐在高位,例行说了几句场面话,在热气腾腾的羊肉大鼎,胡辣汤和锅盔中,轰轰烈烈的朝宴正式开始。
兰陵美酒入肚腹,身边又是博才高学的有志之士。
众人放松下来,你来我往高谈阔论不亦乐乎。
聊到两句,不免涉及治国良策。
又兼嬴政坐在上位不言不语,浑如隐形。
他们肚腹有酒,胸襟有怀,汇聚成雄辩之词,究天人之际,论古今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吏治利弊,王权霸业
酒到浓时。
又有蒙毅蒙恬二人在其中点拨激发。
一时间辩论得如火如荼。
嬴政听着这些贤士滔滔不绝的治国良方,指骨轻扣长案,深意在眼底埋藏。
底下顿弱老脸酡红:“依形势而论,韩国扼住天下之咽喉,魏国又位处天下之胸腹。大王若肯以万金之资,臣愿东往韩、魏。并策动两国执政之臣听命于大王,从而使两国臣服,而后天下!”
他道:“善。”
不,这还不够。
底下尉缭铿锵激昂,献上兵书《尉缭子》道,“尉族四代谋划,吸揽百兵精华,通达实战军务,立志传播兵道于天下,还望秦王笑纳,此书定能为秦国虎狼之师添翼,来日横扫山东六国!”
其他大臣道:“彩彩彩!”
他道:“善。”
这只是对外瓦解,而秦国所需的是那无所不摧的武器。使大秦成为旌旗招展的巍峨高山,使大秦成为后世所难以望其项背的帝国。
下面的人陆陆续续谏言,但是都是轴杆,并非运筹的轴心。
直到跪在一旁沉默不语的李斯,突然道:“斯斗胆一言。”
这名稷下学子,秦王面前红人。
且听说还甚得王后欢喜的李廷尉一开口,场人瞬间寂静下来。
就听得他缓缓开口道,“斯以为,善日者强,善时者霸。”
嬴政:“哦?”
众人也愣住了,“何为善日,又何曰善时,李廷尉,你可给好好说头说头。”
李斯的声音缓慢,腰背挺直,“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臣以为,欲一天下前,先积微。”
顿弱和蒙武齐齐捋了捋胡子。
顿弱眼神闪烁了几下,和在座同时左右交流的老臣对视一番,没有找到答案的他果决问道,“李廷尉刚说的强霸,又说积微,莫非强霸二字的奥秘正在积微?”
“正是。”
李斯道,“积微,月不胜日,时不胜月,岁不胜时。普通人只看重大事,却常常对小事傲慢,殊不知小事频繁,可累积的成果便多,大事偶然,可累积成果便少。惜时,惜日,惜季的君王便能在这些小事大事上获得成效,从而称霸诸侯,可倘若君王荒废小事,就会自取灭亡。财物宝贝一向以大为贵,政教功名却与此相反。是以,能够积累点滴成果的君王才能功成。”
在周围大臣们或赞赏或慨然的眼神里,李斯又慢慢吐出:“是以,‘积微’二字,才是真正的国之利器。”
“彩彩彩!”
“廷尉高才,在我等之上。”
“听闻稷下学子博才多学,修身自励,不乏治国强才,今日老夫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啊。”
姚贾率先举杯。
李斯酒意也有点熏熏然,这种显露才华和韬略获得的风头,糅合在身上简直是舒爽得让人难以置信。
甚至连丞相都与他碰杯,面上都是自愧不如之色。
当君上举杯看他的时候。
这种荣誉和认可,李斯内心流过的是无以言喩的激情和畅快,被吕不韦被宗室打压积压了数载,如今该轮到他李斯一展抱负了。
嬴政拍着他的肩笑道:“好!好!好!卿之才具,无可丈量。”
原来君上心里都知道
刎颈知己也!
李斯眼眶酸红,兰陵美酒灌入腹中,热流瞬间弥漫至四肢百骸。
他入了座,看到的是恍恍然飘飘然的器具,人声模糊,脸上带着惬意的满足。
“君上,臣还知有一位稷下巨子,才具同样无可丈量,他就是——韩非子。”
李斯那种快意瞬间如冰雪消融一般隐没了,随着这个名字,从坟墓里爬出来的记忆实在是太多了太多了,惊惧过甚,如今真正到临的一刻,他反而像是立在听雨歌楼之上,看着越来越近的渡口,西风照残阳。
手汗津津的,酒爵握得很紧。
那说话人的脸也映入他的眼帘,重重叠叠,彻底显现。
蒙家,蒙毅。
韩非。
韩非子。
角声催晓漏,曙色回牛斗。
嬴政立在檐下想了一个时辰,此时斗转星移,天将破晓,他眉头紧皱,下颌紧绷。
当今天下百家争鸣,早已经远离了周天子“礼废乐坏”的时代,如今是重“人情”而治,也就是依照人性趋利避害之实情。
所以才会有尚利重功、重农抑商、奖励耕战、利出一孔一系列的法度。
商君的大道没有错,可却差了什么,这不是真正的法。
真正的法治是什么?
真正的法家又是什么?
嬴政从通读《商君书》伊始,到现在是秦法坚定不移的操刀手,可内心总觉得,厘定严苛的法律不是真正的法治。
在陆陆续续通古博今时,直到读到《韩非子》,那将任性的丑恶,贪欲揭示的淋漓尽致的文字。
他边痛饮着兰陵美酒,方才大梦初醒。
不懂这种鄙俗的贪欲和权势欲望,如何能够制约鄙俗的贪欲和权势欲望?又怎么能够用权势来驾驭,术数来操控。在这条血淋淋赤裸裸的血泊大道里,甚至还可以以其道还其身。
“大不可量,深不可测,同合刑名,审验法式,擅为者诛!哈哈哈哈。”他读到此处,大为激赏,最为佩服的是,“道在不可见,用在不可知,虚静无事,以暗瑕疵。”
这也是他今日朝宴激发大臣献策所用的手段。
可是冷静过来后。
嬴政才发觉,韩非不与其他来秦国求官的官吏一般,求的是钱,是权,是誉。这些都可给予,也可诱之导之。
可韩非是韩国公子,又著书立说,钱权誉什么没有?
何况他此次来秦,背负的是故国的兴亡和对秦国的刻骨仇恨。
且从他来秦的那一刻,就已经和自己在进行无形的角逐。他是法家巨子,又精通政治黑幕,日后定会成为法家文明的丰碑,甚至开创出比商君尤胜的壮举。
这样的人,如果能得他辅佐,固然如虎添翼。
可是倘若不呢
耳畔李斯冷酷的声音萦绕,嬴政浑然不知其味。
那天的对话,也是他第一次发觉自己这名心腹的雷霆手段,内心甚至带着几分欣赏地听他说完这句话。
李斯道:“不能为秦王所用之大才,定不能为他国驱策,唯有一一杀之。”
草长莺飞,正是四月好时节。
暖风裹着片片花瓣软软吹在人脸上,花香熏的人昏昏欲睡,白桃穿梭在花丛中,就见着花丛中几个嬉笑的宫女跑过来。
她们稚嫩的脸颊红扑扑带着汗渍,是一派的天真和无邪。
见到白桃,行了礼,后道:“王后,您瞧,这放的风鸢,当属得奴婢的,吹得更高呢。”
万里晴空,白鹭一行。
只见有三两飘荡的风鸢在其摇晃,最显著的是其中的菱状风鸢,用削细的竹片构造,再辅以麻线,糅干皮革,浆料而成。
古有墨子听木为鹗,三年而成,飞一日而败。
今有白桃这只小狐狸胡乱捣鼓的,以竹为笛,使风入竹,声如筝鸣。
见到那风鸢放得稳当,白桃心中欢喜,从腰间解了个玉佩丢给她,“好彩头!赏你的!”
那宫女得到玉佩,两眼亮晶晶,喜滋滋行礼道:“谢王后。”
身旁的宫女又拥着这名宫女去了,奔跑呼喝,一切嘈嘈切切,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又瞧着上方飞的风鸢,你一言我一语好不凑趣。
身旁的蕊儿道:“那是吴宫里的玉佩,王后竟也说赏就赏。”
“我瞧着高兴。”白桃说道,朝前走了两步。
想起什么似的,又猛然揶揄她,“莫不是别的有,偏生就你没有,你瞧着就拈酸吃醋了?”
蕊儿忙道:“没有奴不是这个意思。”
白桃好似知道什么似的,眨巴了两下眼。
随后解了腰间的一玉佩,腰间瞬间空落的只剩秦王玉佩。
丢给她后道,“上回政哥哥说别家的媳妇都给自家夫君秀花样,偏生他没有,我知道你们凡人一向在意这个,别人有的,自个人不能落,你既是跟着我,我便也不能少了你,委屈你去。”
蕊儿哭笑不得地道,“王后给奴婢的破格也已经够好了,吃的用的穿的,样样都是顶着尖儿挑,还允许奴婢回乡看望自家父母。奴婢实在是”
“你也和我说这些虚的。”
白桃迎着风,打断了她的话。
她的脸庞被吹得粉扑扑的,发髻别的赤金凤玉坠晃晃,“你跟着我多年,在宫中为我操持劳累,且这次改良风鸢,也是你张罗着从外头找来能人巧匠,材料也是你奔波备的了。”
又低声道,“放眼其他六国,你瞧瞧哪朝哪代的掌事女使,做的有你这般好?”
蕊儿被夸了个大红脸,“王后”
王后又摘了几朵花花给了她,别得满了,“我不愿意和你说话和宫里人说话那般生分,日后对你的好,莫说多了,你受着就是了。”
说完,她歪了歪头,眼睛带着促狭。
蕊儿鼻尖一酸,春风暖意随之而来,“是,王后。”
一狐狸和一人在花丛走着,花枝扑簌颤颤,踏出一方尾径出来。
白桃又问了她弟弟的事情。
蕊儿一一答道:“奴才的弟弟萧何,在跟着廷尉做事情,学的都是秦国六法,具体哪六法奴婢两眼一抹黑,什么也不知道。”她眼角眉梢都是喜悦,“好像还写了些他对律法的独到见地呢,他经常和奴婢通信,说李廷尉可赏识他了。”
白桃点了点头:“那自好。”
“哪敢被王后称好。”蕊儿道,“不过就是喜欢这些律律法法的,算称不上什么好字,李廷尉如今在组织修订秦法,他能帮衬着不出什么岔子奴婢就心安了。若是日后出息了,要能够报答王后,效犬马之劳就再好不过。”
“老是在李斯那里做门客,何不在秦国就一官半职,一展抱负?”
“那小子说李廷尉是稷下高士出身,才学举世无双,能够常待在他身边学些东西,哪怕是些皮毛,总比得在其他地方要有用得多。”蕊儿轻轻道,“毛都没长齐的雏鸟,哪能敢供王后驱策,砺他两下子,那才知道这世界高低。”
白桃点了点脑袋,也不多说什么。
蓝天澄澈,烙着几分薄云。
较比连绵起伏辉煌的秦王宫,显得格外静谧。
还没走出花丛就见不远处的梨花树底下站着一抹黑影。白桃顿时心头一跳。
蕊儿也瞧见了,“呀呀呀,是君上来接王后回宫了呢。”
“糟了。”白桃胡乱摸了摸身上,着急问她,“论语你带了没?”
“啊?”
蕊儿也反应过来,摇头:“回王后,奴婢未曾携在身上。”
谁出来踏青赏春还带着一本论语。
听到没带,白桃瞬间任命的耷拉着脑袋走了过去,心想完了,这下子连装修学的样子都不能装了,又得挨数落了。
嬴政还立在原地,遥望着天空的风鸢。
他俊秀的眉宇之间或有思量,兼之人又高大,那似雪的梨花枝几欲横斜了落在他的肩侧,待他转身面对白桃的时候,花瓣簌簌蹭掉了满地。
问道:“那是谁做的风鸢,倒是精巧,孤以前从未见过。”
嗓音顿了一顿,他就见小狐狸腿脚磨磨蹭蹭,垂头耷脑的。
嬴政蹙眉问:“腿怎么了?”
白桃正在故作高深深思状,想也不想,立马开口道:“没有贪玩,我只是和一群宫女跑出来领悟秦国风情,顺便找找先圣灵感!”抬头就见他瞳孔幽深地看着她,一切尽在不言中。
她被自己噎了好大一口。
囧道,“腿没事,刚刚踩多了花泥,一时间不习惯了些。”
嬴政没说什么话,只是负着手。
唇角隐隐勾起了一抹弧度,此时梨花树东倒西斜,有风吹过,花瓣层层叠叠,照得他宛如一块美玉熔铸般,风姿奇秀。
他竟然没说什么。
白桃奇怪地看了他好几眼,也跟他站在一块儿看风鸢。过得几个风止风息,他问道,“这风鸢你做的?”
“我做的,传闻墨翟以木头制成木鸟,研制三年而成,后鲁工以竹子做支架,反正待在宫中无聊也无聊,倒不如捣鼓一下。”
这作风鸢的事情,说来就这么个小玩意。
可是拿重金请工匠汇集一起集思广益,试料的动静也小不了,瞒是瞒不住了。
只能实话实说。
说完,白桃扭过头去,拿被蕊儿插满鲜花的花苞苞头对着他,“你可不准说什么,奇技淫巧,你看,放个风鸢,大家伙都可开心着呢。”
又是意料之外。
嬴政也没说什么,他只是仰望着高空,那如玉雕一般的线条,好看得让白桃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两眼。
直到听到他道,“倒是做了个好把戏,日后或有用得着的地方。”
小狐狸听到夸奖听愣了,唇畔微微张开,花苞头歪着看他,就这么一副乖乖巧巧任由拿捏的样子。
他轻而易举地把手放在她脑袋上,揉了揉,“走,随孤去见一位王子。”
荀子《强国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