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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桃只记得那日城门策马之时,蒙毅因牧羊女一事和兄长争较。
却不曾知道这牧羊女叫昌莺莺。
更没料到这昌莺莺是旧周公主,国破家亡成了新秦人后,又因宗族叛乱被一齐牵连贬为奴隶,侍奉给秦国勋贵牧羊,因是旧周王女,勋贵倒也不会多加苛难,但到底是烫手山芋,正瞅不知道怎么丢才好。
恰巧秦王大婚。
这昌莺莺就作为秦王后陪嫁奴隶送进宫中。
白桃:“”
她扶额,颇觉脑瓜儿好疼。
若说成人之美,好事一桩,那就这么放了昌莺莺倒真是最好不过。
可蒙毅已经和李廷尉长女许了婚配,李斯就一位嫡女,不管外头风声如何,自该是看重的,这还没婚配就有风言风语的,怕是李斯那边就不太痛快,且李斯嫡女和蒙毅是家族联姻,不说利益纠葛,父母之命在凡人眼里大过于天命,就这般贸然放了出去
再况且。
蒙毅嫡妻做不成,让旧朝王室公主做妾,做公主的莫说心高气傲,倒也自持身份,她会应允么?
很快,那个炭爪火栗就被领过来了。
穿着宫女服饰盘着宫女的发髻,眉目低垂,身量纤细,一切都显得浓淡适中,修短合度,可当她抬起头来时,那弄粉调主的好颜色和蕴出来的高贵气度让白桃挑了跳眉头。
她跪地见了礼。
短短两日,礼仪行止和呆在秦王宫几十年的宫女分毫不差,甚至带了几分游刃有余的娴雅。
昌莺莺什么也没说,只摇头道:“回王后,奴婢不愿。”
“不愿?你原名本应该叫姬莺吧。”白桃问道。
“奴婢不愿意被赐给蒙毅小将军。”
她淡淡道,抚摸着耳朵后侧的奴隶印记,眼中隐隐泪光,“王后实在是抬举奴婢了,姬姓是黄帝之姓,龙血凤髓般的高贵出生,如今奴不过是个下贱无比的奴隶,动辄被讨来要去,生死不由己,怎能当得起一个姬字?”
又不卑不亢道,“禀王后,奴婢就叫昌莺莺。”
白桃不表态。
丢了颗果子在口中,静静的听她讲下去。
“旧周分崩离析,又沃土尽失,奴婢国破家亡,已经什么都没了。”
粉泪落下,她不带哽咽的落泪,哭得雪期霜摧,可眼里却有极强的生气,极韧极劲,“可奴婢也不恨,不恨秦国,不恨任何人。出生在乱世,享受了十余年的富贵荣华,是奴的命,出生在末路王朝,成为夹着尾巴的累累丧国犬,也是奴的命。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死去的人终究死去,活着的才要继续活着。”
“奴婢想活着,活着就什么都有。可也不仅仅只想活着,甚至还痴心妄想的想着,奴那些被烙上奴隶身的族人能够脱离永生永世被欺辱的命运,让他们堂堂正正的站在光亮之下,忘记过去,成为新秦人。”
“唔。”白桃转了下可口的果子,戳破她的美梦,“可是你的族人犯了错,这是罪有应得。”
“常言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错误已然犯下,罚罪不是扩延,而是弥补的手段。”她以头扣地,“奴婢想和王后娘娘做一个交易,如若功成,不求身退,只求能抵得秦国几十万雄兵,换奴族人能够世代经商于秦,耕种于秦,躬身于秦。”
白桃觉得奇怪:“噢?你能够做什么?”
她低低一笑,再度抬头时,已然换了一副风姿尽展的新面孔。
明明穿着最普通宫女服饰的她,稍稍侧扭着纤腰,勾勒出来的身段是无比的风流蕴藉,脸还是这个脸,只是高贵与纯真,纯真与风韵并存。
捻起兰花指,轻点唇珠,说不尽道不明的浮离曼妙,“奴识文解字,饱读洛阳典藏,曾窥得先人之智,谋略成算四分在胸,更有一分勾引手段,剩下的便是五分的美貌,才算凑来十分,也能勾得蒙家嫡子为奴一牧羊奴隶神魂颠倒,这般豁出家族不要,无尽纠缠,王后您说是吗?”
说完,昌莺莺婉转眸光,含晴凝睇的注视着她,“奴若终生困囿于后宅之中,相夫教子,做得那伏低做小仰人鼻息而活的妇人,就这般终老,王后难道不觉得可惜了么?”
“”
白桃深深的看着她。
昌莺莺望着这大秦最尊贵的女人笑道:“有时候啊,女人,要比男人抵用的多得多。秦国要东出函谷关,和六国争夺这偌大的天下,这已经是举世皆知的事情,可列国却闭目塞听,充耳不闻,其实不是他们不知,而是互相忙着算计自顾不暇,已经脱不出那泥泞泥潭。奴婢曾经被阴差阳错驱赶至燕国。”
叹息一声,声音低低的,似不愿提起那段往事,“探得燕国国君昏庸,大臣势力错繁倾轧,内政腐败不堪。外头有个软壳子,里头更是塌架子,如果用一个女人安插在内部所能搅动的,想必会远比外部强狮进攻多得多。王后,奴婢愿意前往燕国做间人,去做秦国的眼睛,爪牙,利剑。”
白桃没说话。
扬手唤宫人抬上一罐百年兰陵美酒。
外头冷风呼啸,里头银炭劈啪,燃起来的松香冉冉升起,混合兰陵特有的迷醉,她拿起漆绘七星北斗的宾勺,缓缓为她斟酒。
酒盏回旋的水波,倒映出搅碎的倒影。
白桃说道:“月满盈亏,水满则溢,本后有个兄长,他告诫过我过犹不及的道理,意思是,哪怕再聪明的人也要懂得藏拙,有些事睁着眼闭着眼就过去了,想多了徒增烦忧罢了,你族人之事,罪不在你,何必包揽在身呢?”
昌莺莺恭谨的听着。
白桃又道:“你如果去燕国做间人,你所承受的痛苦和你命运一样不可预料,或许终其一生都会在刀剑上跳舞,蒙毅将军秉性可靠,又对你清根深重,你与他在一起,起码可以安度下半生,你辜负他做出如此抉择,日后白刃加胸,箭矢悬颈之时,不会感到后悔吗?”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昌莺莺眼里含着悲苦,却没有留恋唯有决绝,附身端起酒盏仰头灌下,“还望王后能够依奴之计助奴假死脱身,奴不亏欠他,两两相忘,他也别来找奴讨账才好。”
白桃睫毛颤动,真是觉得她悲哀。
一个旧朝孤女,一个新朝将军,无论如何,注定的天意弄人。
自己面前那杯酒水还在,可人生这杯苦酒小狐狸注定喝不下来。
昌莺莺突然双手张开,拖住的不知道是冷风还是自己无处可寻命运,胸腔发抖,她豁然转头去望窗外,耳环甩起来一晃一晃的,笑容瞬间灿烂如榴火骄阳。
这一瞬间,犹似未经历风雨,不谙世事的公主,“王后,您快看啊,外头下雪了。”
午夜时分。
风雪正当时,仿若命运扯落了面纱的一角,无法抗拒的溺毙侵蚀而来,有一辆青铜轺车粼粼使出了宫门,没入了浓稠的夜色中。
咸阳落雪了。
宫人们欢欣之意不必多说,逢着碰面都道两三言的颂贺,雪越来越大,像是扯絮一般的飘洒,铺得石阶都成银色,终于雪弱了下来,两三个小丫头拿着扫帚清扫出了青石板路,小脸冻得红扑扑的,吸着鼻涕,交头接耳间,口袋里换着些私省下来的吃食。
有几只麻雀落在雪地上。
踩出了一片长长的疏影,睁着玛瑙般的小眼睛巡视四方,高叫几声,又飞走了。
白桃临窗看景。
清眸流盼,被外头的莹莹雪光一照,犹其的冰肌玉骨。
里头燎炉烧着,上头驾着水儿,滚得是喷香的肉丸子,蕊儿正在和几个小宫女一起穿着珠子,摆弄的都是一些紫水晶,猫眼,东珠,贝壳,石榴石的玩意儿。口里说着打结紧凑的花样,说起节气,还说起家里爹娘妯娌,东西家长里短的。
那声音轻轻的,烘烤过的,带着烟火气。
白桃素手一挥,赏赐她们一些秦半两,小宫女们儿谢过赏赐,蹦蹦跳跳的走了。
按照惯例。
冬日第一场雪,寻常百姓家都会吃些面饼和腊肉来庆贺。因着她的要求,宫女太监们带着家伙式进来了,一下子将空旷奢华的长乐殿挤得满满当当,饱胀的热闹。
揉面的砧板,擀面的面杖,切条的切条。
人多手杂的,连面饼都要捏出可心可意的模样,白桃坐在一旁,拿起纸笔,乖乖巧巧的,一副认真研学的样子。
她在羊皮卷写下几个大字:“政哥哥,我觉得我真幸福。”
收尾之处还勾勒朵梅花。
这是真心所感,毫不掩饰的,没有什么忐忑和矫情,是小狐狸感受到身处的一切,感受到他给予的一切,切切实实宣之于口的。
这封信送去理政殿后,回信很快就拿到手中。
他在梅花下面写着龙飞凤舞的两个大字,“准了。”
白桃噗嗤一声笑开了,笑完又掰着爪子数了数,她写给他十个大字,是十十美的心意,他却只回了两个字,少了八个。是真的忙,还是不愿意多搭理些。
想来又觉得有几分委屈。
不过这委屈是含情的微嗔,是泡了水胀得鼓鼓的糯米粒,是想相依相偎的心,
将书信细细瞅了嗅了,记住模样,记住气味,又收在心里。
长乐殿的人散尽了,变成了一盘盘软糯香甜的肉饼,白桃过去拿指尖戳了戳,哪怕收了手,那绵绵不尽的触感仿佛遗留在心里。
外头的蕊儿带笑的过来说君上回来了。
又带着揶揄似的眉打两头敲的看她,她抿唇就给她一个戳指。
蕊儿笑得摇摇晃晃,小狐狸却甩着尾巴直奔了出去。
嬴政披着大氅,俊眉斜飞,身形挺硕修长,注意到他手中握藏着东西,白桃好奇心被勾起,想让他拿出来看,不料男人偏不给她,蔫坏蔫坏的。
三五回下来,连个影儿都没捞着,少女急得狐狸眼汪汪,扑在他身上正要哭诉他坏。
男人却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新摘的梅花放在她两手之间,清香带着濡湿。
又低声说了什么。
在旁提灯的宫女太监互相看了看,捂着嘴笑,男人说完抱着娇人阔步走进了殿里。
外头的雪还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