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桃走出华阳太后宫殿着实松了一口气。
之前樊於期那般大大咧咧的糙汉子,对华阳太后隐晦的评价就是。
“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
可想而知,华阳太后到底有多厉害。
也不知道方才自己对着她噼里啪啦那般夸政哥哥,到底奏不奏效。
说不开心吧看不出来,不开心吧也是看不出来。
凡人真的好难懂,尤其是老炼的凡人。
白桃苦恼到抓毛,仰头看着满天的繁星似海。
她看着它们在蓝幽幽的夜空中划出一道道金色的弧光,又在一瞥间突然见王宫边墙的昏黄烛影,灯火阑珊处站着位持着风灯的人。
熟悉至极。
白桃心头一跳。
随即她展颜一笑,蹦蹦跳跳的踏着自己孤零零的影子过去,“政哥哥!”
嬴政立在宫墙之下,披着一脊背的月光,显得冷而冰凉。
在女孩扑在他身上的一刻,尽数消融,他低头道:“祖母没把你怎么样吧?”
白桃双眸弯弯,“没有啊,我只是没想到你会接我,我觉得还有点开心。”
“真的?”
“真的真的没骗你,我还朝太后娘娘说了你好多好话呢,”
白桃抓着他的手,声音又软又温。似乎酝酿着三春般的烟雨,软软扑在人面上。
“我还和太后娘娘说了你在雪山的事情,她问我真真假假,我就说当然是真的啊,我还说你重情重义。”
嬴政觉得恍然。
重情重义么。
前面女孩还在絮絮叨叨:“我说你身手厉害,脑瓜很聪明,我对着太后娘娘啊,我就一直夸一直夸你…”
嬴政冰冷的眼窝和唇角隐没在暗处,思绪却是满是飘散在赵姬宫中的那一幕。
“啪!”
赵姬甩手就给他一巴掌,还是那双手,留着细细又长长的指甲,泛出寒凉的光。
她的双眼如冰凌,又冷又硬。
那怎么会是对儿子的眼神,天底下有哪个母亲这么会对自己的亲身儿子。
“你这个狼心狗肺,冷血无情的东西,你的父亲要死了,你这个时候竟还想着满腹算计,在赵国你就在算计,你算计到白桃身上,你算计到白仙人身上,没想到回秦国你还在算计。”
“你要没有父亲了!你还在谋你的成算,我怎么会生出你这种东西,我恨不得一把掐死你。”
脸颊的疼麻提醒嬴政的痛感,两侧的宫墙中有穿堂风环绕,犹如死人的气息撩过活人的耳旁。
白桃不知不觉已经走在他前面了,她回头见他步子慢,视线盯住他的脸颊,道:“我方才就觉得你两边脸不对称,但是又不好问,现在看来,果真——”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嬴政紧紧的抱住她,俊脸虽还青涩,但是挤满了三千诸佛,十万魔众,佛与魔在他的面皮上酷烈交织。
他吐字如刀削:“他人说得没错,执拗太深,野心过甚,桀骜难驯,我本就是这样的人。”
是这样的人又如何。
不孝不悌又如何。
以后他不仅要当秦王,还要当天下的王。
规则由他指定,法律由他颁发,尊严由他书写。
哪怕悠悠众口如洪水泄坝,哪怕神明降下天罚,也胆敢对他说出半个不字。
远方薄纱般的银河从头顶跨越天穹,四下阒静无声,唯有萤火虫上下起伏。
白桃觉得他这样子不对劲,想了想,抱住他劲瘦的腰肢,安抚道:“政哥哥,你没事吧。”
他克制的松开她,“没事,桃桃,我们回去吧。”
“哦,好。”
白桃只得点头。
待走到殿门口,就见到前面提着风灯探头探脑的蝶儿。
蝶儿俏打扮,穿着青裳粉袖,和白桃身上一个色调。
她无视白桃,径直朝着嬴政走来,莺莺道:“太子殿下,你怎么这么晚才归来,奴婢好是担心,听闻您被韩夫人刁难了,您...您没事吧。”
说着,蝶儿还上上下下将嬴政打量一番。
见到他脸上指痕印,粉靥浮上担忧道:“殿下您,您这脸怎么了,谁打了您,奴婢就这取冰来敷。”
嬴政连眼神都没有施舍半个,牵着白桃往里迈。
蝶儿跟了几步,又似乎想起其他的事情来,拧着眉头对白桃道:“可是,宫里所有的冰块都被小主儿用了,殿下,你这伤,可如何是好?”
白桃真没想到,不说话也中箭。
“放肆!”嬴政斥道,“不过是个奴婢,在这指手划脚。”
蝶儿脸色煞白,“噗通”跪地,道:“奴婢是奴婢没错,可是奴婢是奉太后娘娘的命令前来侍奉太子殿下的。”
“奴婢对殿下的心,耿耿无一,始终无二,这大半年来,从不敢犯错,这次,这次是奴婢不好,奴婢实在是真的太过忧心殿下了。”
说完,她伏地大跪,露出一截白如凝脂的脖颈,耳朵上点缀着细腻的珍珠。
这哪是奴婢啊,像是哪里冒出来的千金。
白桃心想。
嬴政嘴角扯开点凉薄的笑意,“没有下次了,以下犯上,拖出去杖毙。”
犹如晴天霹雳打下来,蝶儿耳中嗡鸣,天旋地转间她险些以为听错了。
直到内侍掐住她的手腕,让她感受到被掐住脖颈的绝望,“殿下,殿下,奴婢真的错了,奴婢真的不敢了,下次再也不敢了!求求您,饶了奴婢吧!殿下!啊啊啊啊!”
院内传来棍棒的沉闷和女人凄惨的尖叫,一声盖过一声声嘶力竭的高喊。
最后似乎被麻布捂住口鼻,再无半点动静。
白桃首次见识到嬴政的手段,心想原来他也会生气,她一直以为他脾气很好,很温柔很温柔…
内侍和宫女站成三四排,脸色半边青半边蓝,双腿抖如筛糠,活像是抽了风。
唯独其中有个魁梧的内侍低垂着眉眼,面无表情。
他就是赵高。
嬴政立在屋檐的宫灯之下,光影顺着他下颌削尖的线条,顺着脖颈,一路蜿蜒起伏到镶着金边的衣领内。
他道:“以后,在这太子府里,主子只能有两个,那就是本太子和白桃,如若敢不敬,不尊,不从者,无论何由,格杀勿论!”
“是!太子殿下。”
宫女内侍刚才见证过死亡,哪还有二话,忙不迭表态。
嬴政示威结束。
他带着白桃回屋,屋里宽敞,放了两个胡塌。
白桃还好,嬴政已经十三岁了,半大不小的小子了,按理说是应该分床睡,奈何白桃怕一个人睡孤单,硬是要将床榻搬到他屋里来。
嬴政自己是知道男女大防的,本想跟她讲讲。
但是招架不住白桃这只奶狐狸两眼蓄着包泪,撒泼打滚的样子,也许是心底隐秘的心思作祟,他也依着她。
白桃回屋后,就叫了水去外屋洗漱。
她回屋后就见到早已洗漱好的嬴政,嬴政正在对这烛灯习治国策略,满头青丝不束不绾,披散在身侧,样貌英气又精致,实属好看极了。
白桃穿着宽大的睡袍,哒哒哒的跑过去,“是白日里吕叔叔教的《商君书》吗?”
“是。”
“为何我听着看着就想睡觉,你怎么白天看不困,晚上看还是不困。”
白桃坐在她身边打了个哈欠,“难怪别人说你是读书的料子,我是欠觉的路子。”
嬴政啼笑皆非:“你以为像你,早点睡吧,我再看会。”
“好吧。”
白桃刚想往塌上一趟,不放心的耷拉着脑袋过来了,嬴政见状,轻轻道,“桃桃又怎么了,莫非想和我一样刻苦研习?”
白桃凑过来,捧着他的脸道,“我是觉得,我对不住你,要不是我贪凉,把冰块都用了,你脸上的指痕就会消了。”
“这有什么?”
嬴政捏了捏她的小脸,“我又不是你,不能冷了,不能热了,不能烫着更不能冻着,不依你要闹腾,依你你就出去野的没边,唯有宠着哄着才能听得进去,就这点小伤,睡一觉醒了什么事情都没有,没那么娇气。”
白桃鼓着脸:“怎么听你这么说,我好像很不省心。”
他眼含笑影:“沾得上省心?”
“你怎么这样。”
白桃哼道,“孔夫子说道,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省也,你老是和我比,和我比不用过多反省,我自然不省心。”
“左耳进,右耳出,倒进去的是歪理。”
“什么歪理?倒着倒着不就正了?”
“我看,孔夫子有你这样的学生,怕是要气活。”
“有我这般的学生,论语写不写得出来还不一定呢。”
“哈哈哈!”
唯有面对白桃的时候,嬴政才会展露出属于十三岁的少年意气一面。
他将牙口都要凑上来咋咋呼呼的白桃抱在怀里,闷笑道:“铁齿钢牙,身上倒是肉乎乎的。”
“什么嘛...”白桃嘟囔。
这下她终于觉得他变开心了,玩闹一会儿也累了,放松下来竟不知何时昏睡了下去。
次日一早,白桃在胡塌上翻滚几圈。
见到对面的塌上没有人影,政哥哥早已出去研习去了。
她揉了揉眼睛摇了摇金铃铛,外面早已等候的宫女鱼贯而入。
经过昨日的威慑后,她们端着铜盆和热水侍奉的一百个一万个尽心尽力。
洗漱完毕,白桃出去正要提拎着几个小宫女玩闹,迎面就撞上了满身露水的赵高。
赵高脸色大拗,五体投地痛哭道:“回小主儿,秦王崩了——”
秦王崩了。
白桃眼瞳呆滞。
此时风不吹树不摇,整座王宫被茫茫拂晓笼罩,静谧的如同石雕的陶俑一样。
紧接着,四处此起彼伏的丧喊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