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皇后的车驾准备停当,开进邺城时,车队浩浩荡荡,旗兵在前,甲兵在后,依仗铺得声势浩大,引来许多邺城的百姓围观。
他们感到很惊奇,毕竟这样一位尊贵的大人物何时来到邺城的,他们竟然一无所知。
但也有人有些内部消息,便绘声绘色地说起他的某位姻亲是袁氏的部曲,妇人也在后宅做活,因此听说过这个妇人。仆役们都以为这是袁氏的一位女眷,带着两个孩子投奔而来,被安置在袁府后面的偏院里。
这孤儿寡母的很是可怜,所以谁能想得到呢?那个在无人理睬的角落里忍受寒苦的妇人竟然是大汉的皇后!
天啊!据说寒冬时,袁氏连炭火都给不足呢!
再看看皇后而今的仪仗,还有那个马车!
那样宽大的马车!里面一定铺了厚厚的垫子,放了炭盆,帘边还要垂下香球!于是车里就香喷喷,暖融融的,听说那些豪阔大户都是这样装饰女眷的马车!
这才是皇后的体面!
他们嘀嘀咕咕了一阵皇后,又嘀咕了一阵让皇后皇帝夫妻得以团聚的平原公,平原公自然是个好人,但袁公也不错呀!
至于皇后在邺城生活得寒苦,那与袁公有什么相干!都是刘氏的错!
他们在围观过车驾之后渐渐散去了,杨修掀起帘子,仔细观察了一下自己那架送去让工匠维修的马车,那确实是用厚厚的垫子铺就,帘子上还挂了一个香球,是邺城的风格。
而原本住着城中最为豪阔家族的宅邸里,邺城曾经的女主人已经渐渐引起了别人的注意。
巫蛊其实不是什么大动干戈的阴谋,这东西不必结联党羽,不必交通内外,更不必阴养死士,所以隐蔽可以说是这个阴谋最大的长处了,毕竟阴谋总是需要看到效果的,而巫蛊的效果从来都是一言难尽。
但巫蛊又经常被人察觉,理由也很简单,搞这个阴谋的人精神状态经常是不太稳定的。试问一个心智坚韧,理智在线的人怎么会搞巫蛊呢?曹操三番五次被吕布搞,被陆廉搞,被许攸搞,被袁绍搞,好不容易抓到一次极好的绝杀机会还被审配用命给搞了,他要是搞巫蛊的话,那个小人都得整个玻璃柜一个个摆起来,可谁都知道曹老板睚眦必报,谁都也没听说曹老板会打不过扎别人小木人啊!
所以,搞巫蛊的人如果身边没有一个神神叨叨的人,那他自己就很容易神神叨叨起来。
刘氏原本是很能压制住内心想法的一个人,她嫁给袁绍作继妻这么多年,一直是个温柔恭谦,谨言慎行的模样,但袁绍死后这一连串打击太大,她的精神已经碎成一地渣子,实在是伪装不来了。
刚开始时,她只是沉默寡言,她是不做事的,陆廉看她是个头发花白的小老太太并不为难她,众女感念袁绍,又畏惧她的狠毒,因此待她更是恭恭敬敬,她性情既然变得孤僻,大家不去惹她,留她自在发呆便是了。
但刘氏还是要吃饭喝水,洗漱便溺的,她是贵女出身,生活技能约等于零,因此需要甄氏来伺候,甄氏伺候不来时,自然有袁绍的族侄女过来帮一把手。
刘氏睁着两只眼睛,声音是很和气的,但目光不看人,只远远地盯着前宅,清晨时嘴里叨叨咕咕,晌午时往前宅的墙下走一走,转一转,到了夜里,陆廉回到前宅,刘氏立刻就改变了面向,不去看,只竖着耳朵去听前面的声响。
那位贵女很是不安,悄悄去寻甄氏来问。
“伯母竟是怎么了?她这一日接一日瞧着,越来越恍惚了!”
井边寒凉,甄氏就在寒风里低头刷着木桶,一句话也不说。
贵女没忍住,推了她一把,“阿嫂,你这是何意?”
“阿母行事,我何敢置喙?”
“行事?”贵女敏锐地察觉到甄氏的话里藏了些什么东西,“伯母不是病了?”
甄氏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那眼睛里藏着深重的痛苦,难以言喻的恐惧和绝望,贵女忽然一下子就猜到了。
“她可是……”
甄氏又将头垂下,那个木桶已经被刷得很干净,她沉默地打了一桶水后,将稻草盖在井盖上,吃力地拎起水桶走了,留下那个女孩儿慢慢地想,想得一脸惊恐,突然跳起来跑去寻自己的阿母。
一个偶尔近前搭把手的贵女都能察觉到的事,甄氏更是一清一楚。
刘氏已经疯了。
她虽然独居一室,但甄氏为了伺候婆母,是睡在外室的。她第一次听到婆母在深夜里嘀嘀咕咕时,以为是在唤她近前伺候,因此立刻起身了。
但当她凑近时,她听到了令她毛骨悚然的声音。
刘氏先是在室内祝祷诅咒,她请五方上帝帮她诛灭陆廉,她寻陆廉的指甲很难,但的确得了一根头发,她是有法力的,她对此确信不疑。
等到陆廉死了,她下一个就咒死刘备,然后是曹操,再然后呢?
甄氏浑身冰冷地听着一下又一下锐器戳在木头上的声音,听着刘氏癫狂的祷告,听她说起她下一个,下下个诅咒的目标,那其中甚至有甄氏的名字!
到了白日里,甄氏并没有找到那个小木人,她借整理之便细细地翻过床褥,却一无所获。但她是个聪慧的人,见到刘氏目光频频看向西方,甄氏就约莫猜到。
那东西已经被刘氏埋下,而且恐怕很难取出来了。
刘氏是不在乎之后的麻烦了,她白日里很矜持,不愿意将得意表现在脸上,入夜后却会肆意宣泄她内心的狂喜:陆廉是必死的!等她咒杀了贼子,大将军就要击败刘备,得胜归来啦!三郎在哪?快让三郎将庆功仪式准备起来!
渐渐地,她的青春又回来了,夫君爱重,儿子乖巧,姬妾是已经被她杀光了不存在的,可她还是河北四州的女主人!
她活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带着五方上帝的威力,痛痛快快,不受任何人的拘束,但这府中的袁氏女仍然要与陆廉共处一府,继续过着她们并不痛快的生活,这生活的确是受人拘束的,性命却无虞,否则她们也不会有胆子同陆廉叽叽歪歪,要这要那了。
但如果巫蛊之事被发现,会怎么样呢?
甄氏不能去想,她没有活在那个虚空而美妙的世界里,她只要一想,就会觉得喉咙被无形的手抓住,无法呼吸。
她甚至无法想象这件事如果被有心人知道,会用它策划出怎样的阴谋!
这个美丽的妇人拎着水桶,步履沉重地走上台阶,转过一道长廊之后,她像是忽然脱力,那桶水被重重地放在了地上。
她望着水桶里自己绝望的脸,忽然无声痛哭起来。
有人在水里看见了自己的脸,有些不满意地摸一摸。
“胖了。”曹操说。
“连日宴饮,主公丰腴些也是正常的。”
曹操还是不太满意,“奉孝何故晨起至此?”
郭嘉笑眯眯地,“不如此,不得见主公。”
“一时聚拢,”曹操平淡地说道,“非忠心也。”
虽是一时聚拢,但邯郸已经隐隐成为了冀州新的州治,这里繁华得城中几乎住不下人,有无数房屋被拆了重建,百姓们或是真心,或是被哄骗威胁,将自己的房屋交了出来,那泥屋很快就被拆除得只剩地基,而后在寒天地冻之时,迅速起了一座座宽敞明亮的大屋。
曹公像是有什么魔法,轻易就将那些投奔他而来,又滞留于城外的士人豪强安置在城中,并且连日宴饮之间,他们已经被这位枭雄的才华迷得晕头转向,几乎予取予求。
但这还不够,曹操说,这些人投奔他是真的,但其中有许多人是担心刘备的态度而来,或许也可以说,他们能来,还是拜陆廉昔日名声所赐。
如果刘备也有他这样的耐心,也有他这样聚拢人心的手段,如果陆廉在河北的手段再柔和些,这些人很快就会跑光了。
毕竟哪个正常人愿意脑袋别裤腰带上生活呢?这仗是已经快打完了,曹操也好,袁熙也好,天下人都不觉得他们有抵抗刘备的能耐啊!
“主公明断,”郭嘉说,“因此不能再等。”
“我亦知此,只是刘备入城后施以宽柔手段,生民未犯,”曹操沉吟道,“他尚未攻破袁熙……”
“有袁谭未除,主公又手握重兵,立于卧榻之侧,”郭嘉道,“若主公是刘备,主公会北上攻袁熙么?”
曹操摸摸胡子,“奉孝晨起而至,必有高明之谋授我。”
听了这话,郭嘉消瘦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微笑,他自袖中取了一封手书,递给曹操。
曹操拆开看了几眼,先是皱眉,而后再看郭嘉一眼,忽然开口问了:
“这般阴私事,奉孝如何得知?”
郭嘉笑眯眯地,“我与袁三公子十分相厚,曾多次前往拜访。”
拜访的次数多了,总会有办法将别人的仆役变成自己的。
曹操拿着这封信,发起愣来。
“主公,刘备能不能容冀州之士,主公试一试不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