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公府的后厨里好几个灶,各个都点着火,有的火被草木灰盖住,有的还在往里添柴。
被草木灰盖住,只留余温的那个灶煲着鸡汤,仆妇有时打开小心看一眼,一股香气就扑面而来。
鸡汤在里面微微地滚,浓郁得让人闻了就觉得馋。
往里添柴的那个灶在烧水,华佗先生挑剔得紧,产房里所有用具都用开水煮过一遍后,又要备着大量的滚水生产时用。
现在大家继续在等着。
肉糜是已经备好的,汤饼也已备好,华佗先生看着时辰觉得应该进食时,就让人端进去一份。
仆妇们小心翼翼地将吃食端走前,阿晓很不放心,又派人额外盯紧了,从厨房到产房这条长廊,不许任何闲杂人等出现。
“你也太小心了些,”糜夫人就忍俊不禁了,“难道你还怕出什么事么?”
已经成长为青春女郎的阿晓撇撇嘴,“咱们府中自然都盼着这个婴孩,谁知外面怎么样呢?”
糜夫人听了这话,脸上就淡淡的,挥手让仆妇们继续小心看着炉灶,自己向窗边一站。
这个女儿就磨磨蹭蹭地走过来了。
“这后宅里的仆妇,要么是你父自涿郡带来的,要么是糜家部曲,各个都是我挑选过的,忠心耿耿,你何必杞人忧天?”
“他们以前对主君忠心耿耿,以后也是这样么?”阿晓小声反问道,“若是……”
糜夫人伸出一根手指,向上指了指。
小姑娘点头点成了小鸡啄米。
这位气度很沉静的正室夫人看向窗外,微笑着摇了摇头。
“你可去前院看过?”
这有点为难人,前院一大群父亲的臣子在,她一个花期已至的贵女,怎么也不好意思再像小时候那样随便跑出去。
“你也知道前院有你父的臣属在,”糜夫人说道,“天子难道不知吗?”
“正因如此……”
“若是你多了一个幼弟,他的玉座便坐不稳的话,”糜夫人说道,“那个玉座他原本也坐不长久了。”
她说话虽轻,毕竟说出来的话堪称大逆,阿晓吓了一跳,转头将厨房里那些仆妇一个个看了一遍。
仆妇们仍然在小心看管炉火,谁也没有分出眼神给她。
送餐的仆妇回来了,神情有点微妙。
“怎么样了?”阿晓连忙问。
仆妇行了一礼,“先生让再送一份过去。”
“小夫人用了?”
仆妇摇摇头,“产妇没什么胃口,吃不下去呢,先生说再送一份,给产房外的客人吃。”
产房外的客人握着竹箸有点汗颜。
主公团团乱转得让医生心烦,打发他和领过来不知干嘛的小先生一起出去冷静一下。
除了产房里的仆妇外,就剩下外面等着的医生和热心帮忙的客人了。
……说实话,她来之前是想过各种很可怕的可能的。
然而甘夫人身体还不错,至少华佗的表情是这么说的,那她留下来多少有点讨嫌。
但是医生不让走,那她就不走。
“大将军不是接过生么?”医生说。
大将军很尴尬,“我接生时不吃饭……”
“你不吃饭,她吃,”他低头看书道,“你且吃一碗先,她听了,说不定就想吃了。”
产房外的客人僵硬地握着竹箸,尝了一筷子小菜,喝了一口肉粥。
……挺香的。
肉粥很软烂香甜,具体香甜在新鲜的大米还是清澈的甘泉上她说不准,她这人没文化,思来想去只会说:这粥充满了嘌呤的味道!
嘌呤就是好吃!
吃过一碗之后,被嘌呤所俘获的大将军就没忍住,望向侍立在一旁的仆妇。
“再来一碗吧?”
过了一会儿,屋子里有人跑出来,“小夫人问,还有吗?”
除了后宅的小厨房外,前院的大厨房也为客人们备了些点心……比如说茶。
这时候的人平时喝茶就要加葱姜蒜,现在天冷了,加的东西就更多些,比如加点大米,加点蔬菜,喝起来依旧是很清雅的。
清雅,且浓稠,热乎乎,还饱腹。
诸葛亮就跟刘备一起对着喝茶。
俩人谁也不说话。
等喝完茶,漱漱口,重新坐下,刘备就叹了一口气,诸葛亮一瞬间就有点不安。
“这孩子来得晚。”刘备说。
“明公据四州之地,又新败袁逆,此正逢其时也。”诸葛亮连忙安抚了一句。
“我到底年纪是老了些。”
“明公春秋未央,何必忧心太过?”
明公不吭声了,明公掐掐大腿,不知道在想啥。
又过了一会儿,明公开口了。
“辞玉既这般郑重地请孔明先生来,先生必有高明见解。”
诸葛亮一瞬间更不安了。
他自觉学习是很刻苦的,不是在经学上刻苦,而是农业、水利、冶铁、矿山这些,都有所涉猎。
他还努力跟着大将军学打仗了!要说见解,治国安·邦他确实还是有一些浅薄之见的!
……但人家生孩子给他拉来,这多少有点离谱了!
他在医术上可能有一点见解,毕竟和农人打交道多了,那肯定有顺手帮忙的时候。
但要和华佗先生比一比高下,这怎么也不是诸葛亮擅长的范畴了。
明公看了看他,噗嗤一乐。
“我岂看不出孔明先生并非岐黄一道上的人才?”刘备笑道,“我是在想,若我果得一子,将来或可拜先生为师。”
他说出这话时,态度很是平和,但小先生一下子就不淡定了。
“明公此言,使在下无立足之地也!小子年少,论才学不如当今几位大儒多矣……”
“我年少时拜卢子干公为师,却不知下功夫苦读经书,想来很是后悔,”刘备感慨了一句,“我非精于学问之人,也不想将孩儿教成大儒,先生年纪轻轻,才名品行都很受人敬重,却非那等白首穷经的经学之士,而是于民生之道颇有见解,我看倒也合适。”
紧张的小先生听了刘备的解释,似乎明白他想要的是什么样的老师了,但还是习惯性地推脱了一下:
“若论品行,大将军岂不是更……”
刘备的眼睛一瞬间睁大了,声音也有点憋不住似的。
“拜辞玉为师吗?”
学打仗吗?
学杀猪吗?
学说话吗?
三选一的话,似乎“学杀猪”还是个不错的选项啊!
大将军突然打了个喷嚏,然后有点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
甘夫人吃完粥后,表示很不舒服,医生摸摸脉,出来了。
“快了。”他说。
片刻之后,糜夫人洗净了手,又按照医生要求,换了一身干净衣袍,匆匆忙忙进了产房。
陆悬鱼坐在外面有点不安。
“没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她问。
医生摸摸胡子,“大将军,在下有个问题。”
她立刻规规矩矩坐好了,“先生请问。”
“若是这位夫人生产有些艰难……”华佗说,“坐下,坐下,我只说‘若是’。”
她又坐下了,“我可以帮忙的。”
“怎么帮?”
她比了一个剪刀手。
华佗先生高深莫测地看她一眼。
“若是生产艰难,”他说,“依你之见,该救谁?”
“两个都救,”她立刻说道。
“若是不能够呢?”
她张张嘴。
“救母亲啊。”
“若腹中的,是一位小公子呢?”
按照这个时代的看法,答案是毫无疑问的。
如果这是个儿子,对于刘备集团来说是多么强大的一针强心剂。
无论功勋集团还是青徐世家,他们的付出立刻有了回报与期望,他们会殷切地盼着这个孩子长大,会忠心耿耿地保他继承父亲的江山。
那不仅是为了他父亲这一路给予元老们的利益,那里面一定也有秦汉道德观里最基础的部分在。
他们会用这种办法,报答刘氏的恩义,直到他们也将家业交给自己的子孙,闭上双眼时,他们都是安心且自豪的!
恐怕就连甘夫人自己对这个问题的答案,都与外面那些等候的人是一致的。
“那也救母亲。”她说。
“为何?”
“只要母亲还在,”她说,“小公子还有重来一遭的机会。”
华佗先生注视着她,若有所思,直到产房里的声音渐渐高了起来。
“我常以为医者贱业,不足与士并论,但前日管公信至,请我将岐黄之术整理成书,传于治下女吏,我又十分犹豫,以为妇人怯懦,进不足执针砭,退不足明信义,”他缓缓道,“今日闻大将军之言,许是我错了。”
“先生肯定错了,”她斩钉截铁道,“医者怎么能算贱业,医者太有前途了!”
华佗先生有点迷茫地盯着她。
“况且这世上的士人多去了,却无几人能如先生一般治病救人,名留史册!”她嚷嚷道,“给女吏们一个机会!给她们一个机会!她们会报答先生的!将来给先生打板儿供在墙上!一天三遍猪头肉!先生!”
这个马屁拍得华佗有点半信半疑时,产房里的声音突然又高了八度!
外面从平原公往下,人人都攥紧了拳头。
有团团乱转的,转的就更快了,但凡头上插个竹蜻蜓,直接就准备飞起来了!
但这样的转速也不足以宣泄他们内心的紧张!
每一分每一秒,都急得他们如同炭火上的蚂蚁,尤其这里还有几个刀斧加身不喊疼的,要是陆悬鱼看到,会认为他们可能恨不得自己跑进产房躺下,替小嫂嫂给这娃子生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就跑出来了!
“主公!主公!母子平安!是位公子!是位公子!”
这个消息像一场风暴,以平原公府为中心点,席卷了整个下邳城!
而平原公被这个巨大的喜讯砸得晕晕乎乎的!
“阿兄!可想好了给这孩子起个什么名字!”
“昨日这孩子的母亲还对我讲,她夜里做梦,仰吞北斗……”刘备想了片刻,“就叫他阿斗好了!”
“阿斗好!”
“阿斗这个名字好哇!”
“听着就很大气!吉利!”
一片喜气洋洋的贺喜声中,大将军忽然迷茫地挠挠头。
“这名字听着,好耳熟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