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鱼两面煎过,加汤稍炖,上桌前洒一点葱姜和茱萸。
闻起来仍然是臭的,但吃进嘴里就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鲜香。
这东西不太能上台面,江东世家吃吃也就罢了,中原地区的士大夫们是很少吃的,他们吃东西也要讲究礼仪,身上不许有任何不干净的气味。
尤其是开朝会时,还得含一粒鸡舌香,别人闻着清冽馥郁,自己的舌头被苦得大声骂人,这可能也是世家要付出的代价。
凑一起喝酒吃饭的三个人里,张郃出身寒门,陆悬鱼是个黔首,只有诸葛亮是标准琅琊诸葛氏的小郎君。
但他吃起咸鱼一点架子也没有,还频频给张郃敬酒。
“儁乂将军都督江北诸军事,令孙氏不敢正眼窥看中原,全赖儁乂将军之功啊!”
张郃赶紧喝了,然后给诸葛亮也斟满酒。
“孔明先生弱冠之年出使江东,兵不血刃,使凶徒卸甲,兵卒归田,长罗侯亦不能比拟先生之功呀!”
诸葛亮就笑眯眯地喝了,喝完又给张郃敬酒。
“还是天子圣明,平原公宽仁,而令‘近者亲其善,远方慕其德’,方有今日之幸呀!”
话说得很体面,张郃又赶紧喝了。
她不声不响,不言不语地吃着自己面前的咸鱼,听了这些话也没有什么反应。
她的大脑似乎短暂放空了,钻不进去这些套路话,而诸葛亮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是以三个人凑一起,两个人喝酒,一个人吃饭,任由她宁静地端着一碗米饭,一筷鱼肉,一筷米饭,再一勺鸡汤这么吃下去。
尽管只是一顿很普通的晚餐,连鸡汤都是用鸡肋熬的,里面只洒了一把苹菜——也就是马齿苋——但她吃着这样的家常便饭,心里却非常宁静而惬意。
她甚至忽略了后背到腰腿那一点因为挺直时间太久而遗留下来的酸疼。
但张郃喝着喝着,就有点大舌头,端起酒盏看向她了。
“大将军心中必是怪着在下的。”他很遗憾地说。
她正有条不紊地将酥香的鱼皮吃掉,露出下面蒜瓣一样洁白的鱼肉,张郃冷不丁一开口,她就必须得停下筷子。
“你算计我,我不该怪你么?”她说。
张郃就嘿嘿笑了一下,显得很憨憨,“大将军当初也算计在下来着。”
……她得想想怎么回答。
“那时你是敌,”她说,“现在你我都在平原公麾下嘛。”
“话虽如此,”他说,“大将军为什么还不打到河北呢?”
“柘城之战刚过去三个月,青徐损兵折将,百业萧条,”她说,“怎么打?”
“在下有兵!”张郃嚷了一句,怕她拒绝,又连忙开口,“大将军若是怕冀州军北归有所不便,征兵也行哪!在下愿为马前卒,愿替大将军操练兵士!只要大将军说服管公便是!”
他打了个酒嗝儿,古铜色的两颊也染上了热腾腾的酒意。
诸葛亮又很殷勤地为他斟满了酒。
她上下打量他,有个一直藏在心里的问题就随口问出来了。
“我看管公不是个爱说人是非的,你若真绕开他去征调民夫,统筹粮草,他也未必写奏表告你的状,你自己想不到吗?”
“自然想得到啊!”张郃嚷嚷道,“但管公是何等声名的高士大儒!我虽然是个武夫,却也爱乐儒士,怎么能冒犯他!”
“我又不善言辞,你让我去,岂不是更冒犯他吗?”
张郃赶紧摇摇头,欲言又止。
她看他不吭声,伸手推了推,又推了推,直到给张郃的心里话推出来。
“大将军又不读书,”他小声道,“得罪读书
人没事的。”
他说出这句话后,好像心里放下了一块石头,整个人就完全放松下来,垂着眼,耷拉着脑袋,很快发出了鼾声。
……她看看诸葛亮,诸葛亮拿着酒壶的手微微发抖,很想笑又不敢出声。
“你故意的吧?”她说。
“在下不过醉之以酒而观其性,”小先生说道,“将军你看,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吧?”
她的脑袋跟拨浪鼓似的,来来回回在张郃和诸葛亮之间看,也想不清楚到底哪个更缺德一点。
张郃睡着了,但他还是要经历明天那顿打的。
但殴打张郃不能解决这个困境,是以诸葛亮又出主意了:
“将军若欲两全其美,为主公分忧,”他说,“且寻一勤于公务之人赴任汝南,令主公得以尽快恢复粮草兵马便是。”
“田国让是不能给的。”她突然说。
诸葛亮看着她发了一会儿呆。
“在下说的不是田使君。”
“……哦。”
“此人不在主公治下,是在下在江东时所听闻,虽不如管公一般清操可厉冰雪,却是一个极知天时之人,”诸葛亮小声说道,“将军若想替主公召他来,眼下便有一个好办法。”
“什么办法?”她也小声问。
诸葛亮指了指那盘被她吃了一半的咸鱼。
今天和每一天都没有什么不同。
寿春城内的清晨还是很热闹,有小吏在忙着维持城中的秩序,有邻里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嘴,有威严的甲士从街上走过。
城外则是一片绿油油的,有青州口音的小贩挑着扁担从鲜卑人的田边走过去,同一个冀州人打一声招呼,然后走到管宁所在的村口处放下扁担,将自己的货物有条不紊地拿出来,一样样摆在地上。
通常来说,一个村子没有多大购买力,货郎总要走街串巷才好,但管公在的地方总是不同的。
有各式各样的人跑来找他,那些人路过村口,说不定就要停下来买一点针头线脑的东西。
比如说这个长得不太精神的年轻人,昨天来了一回,今天又来了。
小贩也受了管公的教化,嘴比以前更甜一点,看到年轻人跳下马,带着一身咸鱼的臭味走过来,就坚持住没有指出她今天比昨天看着还不精神的事实。
“郎君要借一个杯子用吗?”
“啊,啊,”他发出了无意义的,但是显得很不安的几声,“劳烦你,我买一个就好。”
小贩挑了一个递给他,看他摸了一个五铢钱出来,等着找两枚剪边钱时,没忍住还是开口问他了:
“郎君这几日水土不服,不曾休息好吗?”
郎君愣了一下,摸摸自己的眼睛下方,“这么明显吗?”
小贩摇摇头,诚心诚意,脱口而出,“郎君像是被水淹过似的。”
快嘴的小贩又坐回胡床上反思自己受管公教育还不够,被水淹过的陆悬鱼一手牵着马,一手拿着一只陶杯,硬着头皮走进村子时,管公挑着水回来了,见到她还很高兴地冲她点点头。
“将军带了腌鱼来么?”他说,“我在辽东时,很喜欢吃这东西啊!”
管宁自己是不会吃这么多咸鱼的,村子里的男子都下田了,但妇孺们可以欢天喜地的分了这两筐咸鱼。
片刻之后,整个村庄都飘起了臭烘烘的气味。
她坐在胡床上,总觉得很后悔送这个东西,又很不自在,不知道怎么开口,还不敢来回乱动,扭动一下身体纾解焦虑情绪。
管公看看她,“将军有什么心事吗?”
她张张嘴。
“将军是率直之人,”管公笑道,“直言便是。”
她又张张嘴。
“张郃将军同我说了,他叨扰此处百姓,心中其实很不安。”
管宁微微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而今汝南没有合适的太守教化管理百姓,一片荒凉,张儁乂才会想要征调淮南的民夫,”她说,“若有一位很合适的太守调任汝南,淮南百姓也能减轻许多负担。”
管公笑了,“将军是想要我举荐什么人吗?”
她赶紧点点头。
“将军认为什么样的太守合适呢?”
她似乎想了一下,但根本没想。
因为诸葛亮那个形容词太特别了,她没办法从脑子里忘掉。
“大概就是像咸鱼这样的,”她小声说道,“闻起来臭,吃起来香。”
管公的神情就变得很淡了。
“此非将军本意,但将军所指之人,我已经猜到了。”
管宁曾经有一个同窗好友。
这人是个很奇妙的人,他一定不能跟刘备一起创业,因为他的腿比刘备还快!
比如说他曾经在雒阳任职,但董卓准备迁都,他立刻谋了一个外放的官职,飞快跑了;
比如说他曾在南阳,袁术想要他帮自己做点事,这人给袁术出谋划策了一下,发现这不是个听劝的主君,立刻又飞快跑了;
比如说朝廷后来又封他为豫章太守,他当大汉的太守当得很舒服,但孙策来了,他又整理衣冠,认认真真给孙家打起了工;
虽然天没凉,但也快孙破了,这么一个大聪明,也该跳槽了。
“你说的这人……”她听完诸葛亮叨咕的履历,很有点惊奇,“你信他有忠心吗?”
诸葛亮摇摇头,“虽无忠心,但此人清正廉洁,有礼有法,精于庶务,又十分得民心。”
见她不吭声,他又加了一把火,“将军且细想,若得管公举荐,朝廷征辟,他岂能不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安抚汝南呢?”
很明显,管宁不是一个傻子,他那个变淡的脸色已经充分证明他知道陆悬鱼在说谁了。
尤其是在她说完之后,伸长了脖子小心翼翼看他时,他露出了一个陆悬鱼想都想不到的神情。
……这位“清俭足以激浊,贞正足以矫时”的高士露出了一个牙疼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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