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军到底有多少兵力
如果用眼睛来估算,这个数字几乎是正无穷的。
不用去数一个个士兵,只要数一面接一面的旗帜就够了。
旗帜展开在风中抖动,渐渐成了一片深沉的海。
晨曦的阳光太过微弱,无法穿透那厚重的海水,于是它又化为了一片幽暗的,阳光无法照射到的土地。
有士兵全副武装,自土地间门走过。
他们的皮肤是惨白的,神情也如此苍白,像行走在幽暗国度中永生不死的士兵。
那不是超脱痛苦的真正的永生,而是无休无止,不得安宁,即使沉睡在地下,也要再一次被唤醒的永生。
他们就是这样沉默向前,踏过自己父兄乡邻的尸骨,踏过自己的骸骨,一步步向着那座城池而去。
如果有神祇自高天之上俯视这一幕,对此必定是毫不怀疑的。
——躯壳会流血力竭,会伤重,会感染瘟疫,最后哭泣着,哀嚎着,或者也可能一言不发,如蝼蚁一般死去。
但这支军队不会死去。
只要沿着这片战场一路向北望过去,就会看到那些死去的士兵又复活了。
他们复活在家乡更加年轻的子侄身上,复活在衣衫褴褛的民夫身上。
他们复活在遥远的北方大地上,躯壳因为承载不住这样煎熬的灵魂而哭泣颤抖,日夜哀叹。
但那只是暂时的。
在漫长旅途的尽头,他们的情感,他们的思念,他们红润的脸色,以及所有对这片幽暗国度之外的,旗帜之上的,另一个鲜活世界的渴望,都将湮灭在这片战场上。
而后他们将等待下一次复活,再一次复活,不眠不休,永无止境,为他们的主君而战。
【他们捍卫的东西和你捍卫的东西,】那个声音似乎又一次响起,【其实没什么不同。】
……她摇摇头。
周围有人在随时留心她的动向,即使这样一个微小的动作,也立刻引起了注意。
“大将军”
她轻轻地呼了一口气。
她的军阵也很威风,也有许多,许多面旗帜,在晨曦中如同鲜血凝成的红云。
她的士兵就在海中沉浮,一日又一日。
疲惫,厌倦,痛苦,他们已经到达了极限。
她也是如此。
……甚至也许对面的袁绍也是如此。
他高坐土台上,俯瞰他的军队时,心中会不会升起这样焦虑而痛苦的情绪呢他会不会每每想到输掉这场战争的后果,浑身就会冰冷刺骨呢
所以,这多奇怪啊。
没有人能从战争中得到快乐,但还是有那么多的人,聪明勇敢的,睿智博学的,坚定果决的,一批又一批,像上古传说里那些铸剑的名匠一样,跳进这滚滚熔炉里。
她是炉子里最锋锐的那柄剑。
【我同他们是不同的。】
【为什么因为你觉得你的德行足够说服他们吗】
……不。
德行是不足够说服任何人的。
【我与他们的不同,因为我将会竖起一个榜样,】她声音清晰地对自己说道,【后来者想要挑战的,不再是积尸盈野的血海。】
他们必须挑战一座高山。
那不是她自己筑起的高山,是许多个她,许多个与她同行的人,许多她再也见不到的人,共同筑起的高山。
金钲响起。
前排士兵一个接一个分开两腿,将腰微微下沉,屏息凝神,用盾牌将躯干护住,留出两只眼睛在盾后,冷冷注视着越来越近的敌人。
牵招将目光从正前方移开,又看看两翼。
两翼如雁行,向后收缩。
一切都如寻常,但羽翼似乎比之前几日更加厚重丰满,也许陆廉调动了一支他所不知道的预备队,护住了两翼,也许陆廉又一次用流民做掩饰,虚张声势。
许多个不曾入睡的夜里,牵招都在研究陆廉曾经打过的每一仗。
她是个粗看完美无瑕,好出奇兵,细看又有些平庸中正的将领。
每一仗都会赢,但回忆起来,那些出奇制胜都并不令人惊骇。她的主力很少钻隙迂回,很少分兵,很少用水火,即使用那些奇计,多半也是她麾下武将所为——譬如高顺烧繁阳。
她所倚仗的,除却她自身武艺之外,就只有太史慈的青州军,张辽的并州军。
没什么稀奇的,打不出冠军侯那样的战绩,但就是一次也没败过。
甚至数次即将中军覆灭,溃不成行时,陆廉总能稳住最后的阵线。
浮屠教徒说,她身上真的有诸天神佛庇佑——其中有个曾亲见陆廉的浮屠僧尤其笃定,口口声声说在她的头顶见到过佛光。
但这是不可能的,牵招想,她不曾被击溃,只是因为她有不被击溃的本领。
而他今天必须击溃她。
当他出征时,明公没有什么要嘱托他的话语,也没有额外赏赐他的东西。
明公将那件血衣脱了下来,在众目睽睽之下交给了他。
——那上面沾满了烈士之血!
审配就是靠着一腔孤勇,一腔壮烈,才救下了邺城!
而他在明公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东西。
明公的身体快要支撑不住了。
没有下一场决战了。
明公对他的提拔与赏识只能到这里了,因此要求他必须就在今天,以同等的忠诚回报!
当喝下明公赏赐的那盏酒时,牵招心里还有许多纷乱的东西,比如明公的病,比如周遭人的目光,比如陆廉的坚韧与强大。
但当他穿着审配的血衣,策马前行时,他心中所有的纷乱都消失了。
那个傲慢又倔强的老头儿似乎当真走在他的前面,身影笔直,如同一柄出鞘的长剑。
两军交锋,没有任何花样。
牵招不再分兵去攻打她的大营,也不去攻打柘城,前军一万,左右各五千,这两万兵力甚至没有任何试探,径直地扑上来。
这正好是她所能调度的,有战斗力的兵力的上限。
双方的士兵长着不同的面孔,但又像长着相同的面孔,混在一起之后,扭曲成了同样模糊的一张脸。
他们怒吼着,咆哮着,声嘶力竭,区别只在于对面需要一步步向前,撕开阵线,而她的军队则取守势,只守不攻。
牵招的攻势很凌厉,她的士兵因此渐渐后撤了几步,但阵线维持得还很稳。
她目不转睛望着这一幕,身边有人不安地动了动。
“怎么了”她问。
“彼军中军军容甚整,”诸葛亮声音很低,“不见有何异动。”
“刚打起来,”她很自然地说道,“能有什么异动”
“大将军不是说,袁绍军营啸刚平,立刻决战,必有蹊跷”
“是没错,”她说,“可到底有什么蹊跷,对面为什么要让你看出来呢”
小先生暂时陷入了沉思,而她的目光扫向另一侧的张辽。
张辽离她很远,正在一群骑兵中间门,但仍然敏锐地接收到这个眼神,转头冲她笑了笑。
今天的张辽也同任何一天没有什么不同。
弱者在面对强者时,大部分情况下是没什么机会的。
只要对面不降智,天时地利人和方面自己也没占什么决定性的优势,那就是只能蛰伏。
但也不意味着完全没机会。
比如说从冀州军选了今天出来打仗,再比如说前军完全不做任何掩饰,摆出了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架势,种种迹象都很蹊跷。
时间门是完全站在袁绍一方的,他可以等,等半个月,一个月,等到新兵补充进来,以绝对的优势兵力耗死她,再从容南下。
他完全可以一路追她追到长江边上,期间门无论是刘表刘勋,亦或者镇守江陵的张郃高览,都没有能力阻挡大军的脚步。
所以他为什么要急匆匆出来决战
——这是一个机会,或许转瞬即逝,因此她必须沉住气,必须看得分明,必须一鼓作气,抓住这个机会!
袁绍的中军一片平静,前军步步逼近。
混战还在继续,机会尚未出现,她还得等一等。
她的士兵在不断倒下,前排倒了,后排立刻顶上,伍长倒了,队率必须拿起钩镶。
他们都在等待。
她用耐心去等。
她的士兵用命去等。
每一分,每一秒。
袁绍也在等。
他的眼睛有些花了,目光只能追随着旗帜,模糊而混乱地判断方向。
但他仍然正襟危坐在他的位置上。
他穿着他的铠甲,不是临出征前工匠们新做好的,精雕细琢十分华美的那件,而是陪伴他很久,稍稍有些磨损的一件。
铠甲不能给他力量,但在其他人眼中会有不同的含义。
士兵们觉得那个统领他们统一河北的统帅又回来了;
世家则觉得他们的主公身体恢复得不错,又有了亲临战阵的可能。
他们都在他身上看到自己需要的东西,而袁绍只觉得浑身忽冷忽热,几次都要摔下胡床。
他到底还是靠着自己的毅力支撑住了。
“此何时耶”他的声音依旧稳重浑厚,只带了一点旁人不易听出的颤音。
亲随立刻回答了他:“主公,辰时过半。”
他皱了皱眉,“前军尚无回报”
有人窃窃私语了一阵后,很是恭敬的语气响起。
“陆贼步步后退,败相已露,牵招将军必不至令主公久待。”
“后退多少”
周围好像有人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主公可是有所不满”
他哪里是有什么不满!
他的眼睛那样花,已经看不清远处纷乱的战场!他只想要一个回答罢了!
袁绍的拳头默默攥紧时,荀谌忽然出声了。
“已有二百步。”
二百步远,陆廉已经后撤至营下!
不错,她的兵马经过多日的车轮战,也该枯竭了!
她还拿什么与他相抗衡!
主公的声音里一下子带上了如释重负:
“传令,中军向前!”他高声道,“马铠兵待战!”
陆廉的前线在逐渐崩溃,这一点是没错的。
越来越多的士兵被杀死,越来越多的士兵开始逃亡。
临时被提拔起来的军官无论是威信还是经验都不足以拯救这支兵马,它迅速几个点的崩溃变成整条阵线的崩溃。
周围又有人惊慌失措地嚷了起来,纷杂吵闹。
——他们要不要去投奔袁公啊!
——战场就这么大,绕开几十里路,跑过去就行!
——行是行,哪来的脸,哪来的钱!
他们的声音传不进陆悬鱼的耳朵里。
她依旧安静地注视着这一幕,注视着自己最后的军队像退潮时的海浪一样倾覆破碎。
【那是怎么回事】
【前军和左右翼怎么脱离开了】
【袁绍的中军,为什么此时才下场,又走得那么急】
她听到自己问自己的许多个问题。
直到那些问题渐渐汇聚成一个明晰而荒谬的答案。
……那是她想要的答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