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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9章 第二百五十一章(1 / 1)

“袁绍”这个名字,不同人会下不同的定义。

来投奔的士人认为他宽仁爱士;

身边的谋士认为他有点优柔寡断;

任“濮阳令”时,百姓们觉得他为人清正;

徒居雒阳时,他不肯趋附宦官,又被中常侍叱骂是“坐作声价”的小人;

后来这些东西渐渐混杂在一起,在他得到河北四州后,就变成了一个含糊且鄙薄的评价:

袁本初么,不过是借了四世三公的出身,难道他自己还真有什么本事吗

他当然是有本事的。

汝南袁氏是高门望族,有那么多嫡出的庶出的子嗣,出自贵女嫡妻之腹的,才称得上一声郎君,他这样的,在外时人人还算客气,归家时面对的不是毕恭毕敬行礼的弟弟,而是“奴婢子”的羞辱。

所以他必须事事做到最好。

他必须有智谋勇气,有决心胆量……他必须时刻准备着面对那些“真正”的郎君不必面对的挑战!他敢说袁术到死也不曾如他一般,亲临刀兵!

他必须强大!

若今日一如繁阳旧事,他如何再统领三军!如何令河南士庶归附!

那柄长槊很冷。

没人提前替主公暖过槊杆,因此交到他手中时,仿佛他握的不是一杆槊,而是一块冰。

袁绍没有在意顺着双手渐渐向上的寒意,他拎在手中,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前方。

张辽马上就到了。

时间似乎停滞住了。

当一支骑兵如闪电般撕开中军,向着大纛而去时,看到这一幕的交战双方都会不约而同地停下来——除了那些已在混战中的士兵,他们不关心周遭发生了什么,他们看不见,也听不见,那些东西都与他们无关,他们的战斗已经不能停歇,甚至夕阳西下,双方撤军时,他们经常要付出血的代价才能成功脱身。

而其他人则在踮脚抻脖地看,探头探脑地听,手里紧紧攥着一把汗,连武器也变得滑不留手。

只有离袁绍最近的人有反应。

他们在结阵,在射箭,在反击,甚至还有人在嚷嚷将马铠兵牵出来——

军阵这样密集混乱的地方,用无法跑起来的重骑兵去撞死轻骑兵吗

终于有人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哭喊着扑倒在袁绍脚下。

“主公啊!主公!”

“蹋顿便是轻敌无备,才被张辽害了啊!”

“主公啊!”

主公的眼睛里只有那个急速靠近的身影。

骑兵撞开长牌,踩翻亲卫,将尘沙卷起,扬在土台上时,那个人的身影已经近得能够看清面容了。

当那位武将一夹马腹,战马冲向土台的时候,袁绍终于刺出了他的长槊!

两柄长兵狠狠地撞在一起。

土台上变得前所未有的混乱。

张辽骑在马上,被狠狠格挡这一下后,身体不由晃了晃,立刻又坐稳了。

他的马是不能停的,冲到面前刺了这一槊,收回来便准备在战马掉头时,再刺出第二槊!

在其他谋士还犹豫着,不知到底该如何是好时,一旁的荀谌从士兵手里夺过短弩。

他的手很稳,几乎没怎么瞄准,那支弩矢就飞了出去。

张辽下意识躲了一下,那一箭并未射中,但第二槊也刺偏了。

他的敌人,河北四州之主并没有像所有人想象中那样挥舞着长槊,给这个不知死活的敌人致命一击。

袁绍收回上一击的时间很长,他稳稳地将槊头扎进地上,喘了一口气才重新将它拔出。

他冷峻地站在那里,俯视着他的敌人,但那些虽不如荀谌敏锐,却依旧聪明绝顶的谋士立刻全都明白了。

“护住主公!”有人高声疾呼,“后撤!后撤!”

袁绍咬着牙,牙齿里沁出了血沫,“让开!我誓杀此獠——”

辛评一把揪住了主公的大氅,“此乱命也!”

他不是什么膂力出众的蛮勇武将,但就这么一下,竟然将这个抖擞精神,杀气腾腾的霸主拽得一个踉跄。

土台上这一幕落在了所有人眼里。

张辽一击不中,招呼骑兵上前准备围住土台时,袁绍的护卫已经涌上来了。

那是一群很漂亮的年轻郎君。

如果高顺在这里,会一个个指认出他们曾在繁阳城行了何等可笑之事。

他们的主公逃了,所以他们也跟着逃了。

他们穿着比太阳还耀眼的铠甲,却比村落里的稚童更加怯懦。

如果高顺这么说,张辽会告诉他——那是因为主公性命无虞啊。

不要小觑了这些河北人!

他们一个个冲上来,用精美绝伦的铠甲去抵挡马槊的锋锐,而后嘶喊着咆哮着,挥舞着长剑冲上来!

当他们滚落在泥土里,一张张年轻俊秀的脸上沾满泥土与鲜血时,他们仍然能够抓起手边的武器,狠狠劈在马腿上!

想象一下。

怎么能想象出来呢

那样娇嫩的,养尊处优的小郎君,被马蹄踩断了腿,在泥里挣扎着,翻爬着,终于揪住一条马尾,死死攥在手里,被拖着走也不肯放手!

“主公!主公!”

有骑兵满头大汗地转过身,一马槊戳下去!

解决了这一个,很好!

可是当他转过身时,又有一个新的扑了上来!他握着兵刃的手一点也不稳,他的长戟砸在地上,他也没办法在电光石火间再捡起来啦!

那个袁绍的亲卫扑上来,用手抱着战马的前腿,然后全力以赴地咬了下去!

……这多可笑啊。

乡里打赤脚的田舍翁与人斗殴时,也不会用牙齿啊!

况且这些牲口的皮毛何其之厚

可是骑在马上的那个并州老兵在他身上扎了几个血洞之后,还是不能将他从马前挪开。

他只能跳下马,将他踹翻到一旁。

而袁绍已经被一群人簇拥着塞上了车,片刻之间就跑远了。

“袁逆已死!”这支突骑的传令官用非常标准的北方话大声疾呼,“大捷!大捷!”

随着他如咆哮般的声音一起响起的,是退兵的金钲。

战场开始坍塌。

先是一个点,很快延伸到线,再然后扩展到面,最后终于铺天盖地,不可挽回。

士兵们开始了争先恐后的奔逃。

如果青州人的追击不是那么孱弱无力,他们当中绝大部分或许是无法归营的。

他们互相践踏,彼此推搡,拼命要跑过自己的同袍,好像只要晚一瞬,陆廉的长剑就要自后而来,捅穿他的胸膛。

太阳渐渐升到了半空中,但在他们的身后,只有一片黑暗。

他们因此忘记了所有需要支援的友军,比如那支绕开陆廉主力,被派去攻破大营的偏军。

偏军经历了一夜不成样子的厮杀——那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屠杀,他们几乎就要彻底攻破这座空营,并且烧了所有的辎重,让陆廉的士兵无家可归。

他们甚至没有得到撤兵的命令,是青州兵赶了过来,用刀剑让他们顿悟的。

牵招也是如此,但他更敏锐些。

当他攻破城门后,第一时间就派自己的士兵占领了城墙。

城南与城北两座门相隔不远,士兵站在城墙上,想看到远处冀州军退兵是看不到的。

但他们能看到陆廉分兵,派人援救大营。

守着城墙的小军官认为这是个值得通报的消息,小兵得了令一路跑下城墙时,牵将军正在和人对峙。

牵将军在坊外,那人在坊内;

牵将军在墙下,那人在楼上;

牵将军没露头,那人也是大半个身子都藏在暗处;

“子经,你出来!”那人高喊道,“咱们叙叙旧!”

……居然还是个熟人。

……但这地方怎么能叙旧呢

整条街上,到处都是尸体,到处都是鲜血,到处都是火烧过的痕迹,又或者尚未熄灭。

他们攻破城门,一路杀到这里,死了多少人

守军城门陷落后,就这么打起了巷战,又死了多少人

那些挂在墙上的,翻在沟里的,男女老少,商贾走卒,什么装束都有。

整座城池都在熊熊燃烧。

可是塔楼上的声音气定神闲,嘹亮又浑厚。

小兵不明白,呆呆地看。

忽然有人骂了他一句,“你再往前一步,便要被射成筛子!”

他吓得一下子精神了,“牙门将李昆,有急报给将军!”

牵招忽然转过头来,脸上看不清什么表情。

“什么事”

“陆廉分兵回援大营!”

牵招在那里想了片刻。

“弓来!”

有人递上一张弓,他弯弓搭箭,突然起身!

箭如流星!

“整队出城!”

“撤军!”

“撤军!”

楼上的主公伸手摸摸那根钉在柱上,尾羽仍然微微颤抖的箭。

片刻之后,他有许多事要安排下去。

比如说重新接管城门,清点兵马损失,派人报之辞玉,组织流民灭火,清理瓦砾,救治伤员。

但他此时仍然发了一会儿呆。

难得在战场上重见故友,刘备想,心绪激荡,感慨一下也是正常的。

辞玉现在或许也是如此

她身边一定是围满了人的,那些曾经犹豫的,忧虑的,不信任的,甚至是准备幸灾乐祸的声音都消失了,共同化为了一种声音。

——大将军又立盖世战功!从此别说什么韩白卫霍,姜子牙亦不能比!

愿为大将军马前卒!愿为大将军效死力!

大将军有亲戚吗!有考虑结亲的亲戚吗!

大将军结婚吗!大将军不结婚的话收义子吗!我有个儿子聪明俊秀,今年刚满十六岁,大将军考虑一下吗!

大将军!光耀千古的大将军!

陆悬鱼身边真有这样喋喋不休的声音,抑扬顿挫,高低不同。

她骑马从东走到西,那些声音追着她从东走到西。

直到她停下马,转身看向他们:

“咱们派出去的兵马,”她问道,“每一支都回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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