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个很柔软的人,荀谌想。
在他心里,陆廉的品行称得上光华耀目,但想要成为一名真正的名将,想在这样严酷的战场上留到最后,仍然有一些欠缺之处。
比如他听说过她为了拯救流民而留置半数兵力,仅以千人去对抗孙策的大军。
这样的名声,即使是那些因为出身而天然敌视陆廉的河北士族,也不得不感慨赞叹,并因此更加执著地与主公站在一起。
——因为若是有朝一日,邺城被迫打开城门,迎陆廉的大军进城,世家要如何面对这个道德上无懈可击的人?
她有声望,有品行,有朝廷的爵位——天下皆知,军功封侯,这爵位不掺一丝水分——她甚至还有主公的信任。
世家因此无法公开对抗她。
对抗她,几乎就是在对抗他们自己即使不那么乐意遵守,但千百年传承下来,已经融进骨血的道德体系。
但这样心肠柔软的人如何为将呢?
如果她一味地将注意力放在弱者身上,她总要被他们拖累,而面对袁绍的大军时,她是没有“爱民可烦”的机会的。
但现在荀谌有了新的看法。
那混乱的战场分辨不清敌我,斥候回报消息也十分困难。
但许多斥候一个接一个地跑回来,将他们看到的每一个场景,每一个片段拼接起来,荀谌还是渐渐明白了战场发生了什么。
陆廉放出操练未熟的后军新兵上阵,这一招在寻常主帅手中用出,已是强弩之末的表现,下一步就要担心对方带主力逃走了。
但陆廉还没有过在战场上逃走的先例。
她不会逃。
如果她逃了,睢阳必陷。
春潮将至,拿到睢阳与下邳的冀州军可以快速补给兵力粮草,并沿着泗水一路南下,船过淮水,再入长江,到时他们还能去哪?
……逃去蜀中?
既然她不能逃,只能战,不妨想一想她接下来要做什么。
他必须在心里想清楚她可能的后招。
她的主力已经只剩万余人,补充了一万多的新兵后,勉强又凑够了五万人,但与冀州军不可同日而语。
主公轮换了一次主力,陆廉没有人可以轮换。
但她竟然将后军推了上来!
后军士气不足,一触即溃,如果在白日里作战,这样的军队是荀谌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
但夜里竟然有了这样诡异的效果:新兵在火光里四处奔逃,冀州人也在火光里散了军阵,追逐他们的战功去了!
……这到底是她无心的巧合,还是有意为之的冷酷计谋呢?
荀谌注视着这片昏暗的战场,想了很久,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
“陆廉爱兵,掷兵却也如此果决,有吴子遗风啊。”
袁绍神色疲倦,像是很不愿细看远处令他头晕眼花的战场,只有在听到这一句时起了兴趣。
“她是个可用之才,”他这样说道,“等牵招攻破柘城,友若再跑一趟如何?”
荀谌有些惊讶地转过脸,看到主公的笑容。
“主公仍欲招降陆廉么?”
“她那样的人才,正可收入麾下,”袁绍想了想,微微点头,“若她肯降,我当表奏朝廷,为她请封县侯之位……刘玄德亦可如此,他还是郎的岳父,我岂会忘了!”
主公似乎短暂地沉浸在那个轻松而又触手可及的未来中,甚至下定决心,即使他身体已经这样虚弱,若是陆廉愿降,他是可以赤足跑出辕门来迎接她的!
荀谌轻轻地低下了头,像是附和的模样。
尽管他无法想象陆廉会向任何人投降。
“既如此,”他笑道,“主公且看牵招将军的战报吧。”
牵招是负责柘城的南城门的,但守军并不是只要在南城门一处战斗就好。
这城实在是很难守的,据说原来建成时有六米高,但现在只剩下四米。在陆悬鱼看来,四米高的城墙有什么用呢?这个高度,一个撑杆跳就上去了,城墙要是中空的,里面盖个房子,一楼两米六,二楼就只能弯腰睡觉,把城墙修到这个高度,有任何意义吗?
意义当然是有的,比如可以防野兽,还可以防流寇,城墙虽然不高,但城外的流寇战斗力比她新招的后军只低不高,连柄环首刀都不一定有,木棍都不能管够,拿什么攻城呢?
但现在这座城池的敌人不是蟊贼,而是牵招,以及牵招所率领的冀州军,就连陆悬鱼也没办法理解他们到底在攻城这事上下了多少功夫,反正现在柘城的守军是看到了。
城墙上有弓手,城墙下有弩手;
弓手站在女墙后齐射,弩手就在盾兵掩护下,坐地上齐射;
弓手能开一石弓就算好样的,弩手前几排石打底,后面渐有五石的,最后一排的壮汉各个能开八石弩。
那一排弩·箭射过来,岂止是穿云裂石,简直是石破天惊!
城墙上的弓箭手死的还不算多,城里立刻一片人被扎成了刺猬。
那其中什么人都有,有士兵,有民夫,有小吏,有武将,有每天算计着怎么能剩下几个肉钱,再多赚几个肉饼钱的小贩,还有他家那个勤快又精明的妇人。
他们被征用了,派的活计尚可,只是尽力烙些饼送到城墙下,好不好吃不重要,饼子要热,拿席子盖上就行。
他怀里揣着两根竹筹,那是一个小功曹给他写的,他说等打完仗,带着这个竹筹去营前排队,就能换钱!
——主公有令,不会白拿他们的饼子呢!
他心里热烘烘的,催促妇人烙了满满两锅的饼子,装满他借来的小推车,兴奋地向着城门而去。
他甚至一辈子都不曾听过弩矢破开空气发出的尖啸。
因此那雨一样密,风一样冷,流星一样急的矢尖穿过他的身体时,他甚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冀州军就是用这种雷霆般的攻势砸开了柘城的大门,并且毫不意外地看到城门后遍地的箭矢,遍地的尸体。
他们会毫无怜悯地踩过那些尸体,他们的将军会带领他们攻下这座城!
不错,牵招将军甚至身先士卒地冲了进去!
天还没亮,但已经快了。
柴堆已将烧尽,火把也在寒风中悄悄黯淡下来,一部分冀州士兵也逐渐冷静下来,恐惧重新浮上了心头。
军官已经喊哑了嗓子,令旗自然也无法在这样的黑夜里得见,他们只能在黑夜摸索,靠着残存的火光来分辨方向。
一个不留神,在悄无声息的黑暗中就会突然射过来一箭。
那人必定诧异极了,死都不能瞑目。
……这样的黑夜,怎么会有人放冷箭呢?
战场上有四处乱跑的士兵,自然也有军纪严明,能够跟着自己校尉的命令奋勇向前,一路厮杀的。
陆悬鱼守在中军里,一直在努力维持她的主力不要跑散,她这一夜的努力几乎可以说没白费,士兵大多仍然在自己的位置上。
但这种努力是有限的。
那些士兵是日出时就已经站在那里的,经历了一天一夜的厮杀,他们现在仍然在那里,但战斗力还有多少呢?
他们还能拉得开弓,挥得动剑,举得起盾吗?
他们的脸色从亢奋的红转为憔悴的白,渐渐被寒风吹出了灰败的浅紫。
就算他们还有余力,他们的箭已经用尽了,弓弦也拉断了,刀刃上砍出许多缺口,铠甲上扎着许多根箭矢。
他们一口口地喘着粗气,用矛和盾支撑住身体,不让自己倒下。
“是不是又,又来新的了?”有人这样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冀州狗是杀不完的,”同袍吐了一口血沫,“你看那火把!”
“我哪里看得清!”
“那就看大纛!”
那里有一片明亮的火光,那样的火光,一定会吸引到无数箭矢,因此四面竖起了长牌,中间立起一面大纛,在火光的映照下,像是烧起来了一般。
那疲惫的士兵转过头看了一眼,又将目光转向前方。
冀州人又来了。
从黑暗的最深处爬出来了。
他看不到他们,却能听到他们的脚步声!那低沉的,回荡在平原上的脚步声!
“刀盾手!”
有人在用歇斯底里的沙哑嗓子大喊。
那些似乎已经短暂陷入沉睡的士兵,又重新醒过来了!
有人在劝她。
絮絮叨叨,惊慌失措。
他们劝她撤兵吧,这不赖将军,袁逆势大啊!
城破啦!城破啦!
主公还在城中坚守,将军带上主公一起跑吧!晚了就来不及啦!
她弯弓搭箭,继续在漆黑的战场上瞄来瞄去。
一般能瞄到的是敌我双方的士兵,偶尔也会瞄到一些奇怪的人。
比如说那些曾经在柘城的酒宴上见过的士人,趁着夜色穿过战场,用骑马的,乘车的,或者干脆两条腿跑着去的。
她背后的大营岌岌可危,大营所倚仗的城池已将倾覆,她的新兵似乎损失殆尽,她的老兵已经疲惫不堪。
朝阳升起时,袁绍一定还有决胜的一击。
到时候,她哪里还有胜算呢?
她听到有人这样问她。
于是这位主帅短暂地放下了长弓,将目光转向了东方的天幕。
天空依旧是黑蓝色的,但远处的群山却描了一层暗红的轮廓,渐渐从黑夜里浮现出来。
“我曾经面对过比袁绍更高明的敌手,”她忽然开口,“你知道我是怎么胜他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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