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人搏杀拼斗是天底下最辛苦的事,如果太阳还挂在天上,哪怕是严冬腊月,士兵们也会在厮杀时渐渐额头泛起汗珠,至于天气炎热时,更是打完一场仗,浑身上下就像是水里捞出来一样湿漉漉的。
但在初冬的夜雨中打仗很不一样。
他们的手渐渐发僵,他脚步也变得迟缓,雨水落在脸上,渐渐起了刀一样又细又快的锋刃,细细地割。
雨水不会只落在某一方的身上,风也不会只钻进某一方的衣袖中,因此双方士兵都是一样的感受。
他们都会摔倒,都会发抖,都在咬牙强撑。
荆州军突入中军,冀州军便在两翼拦截,近了用长·矛,远了用重弩。
夜那么黑,火光那么暗。
手指的僵硬与麻木一路向上,挥舞长·矛的姿态不那么流畅了;
脚掌上传来的阵阵寒意化为更加沉重的禁锢,向前拦截敌军的步履也不那么轻盈了。
军官在大声叱骂,他们是应当更努力些,更勇猛些的。
可是火把被雨水砸得东倒西歪,想看清眼前的敌军,再将兵器捅上去就很不容易。
那些敌人影影绰绰,摇摇晃晃,忽然一下变大了,像是已经到了他们的眼前,忽然一下又离远了,像是已经逃到夜空尽头,天与地的界线上。
他们的头颅扭曲了,四肢扭曲了,就连手里的兵刃也扭曲了,在火光中泛着绮丽的色彩。
就连战鼓声也因为下雨天,鼓皮受潮而变得怪诞起来。
不像战场,倒像很远很远以前,凡人还在与神魔争斗时,那些骑着熊,骑着虎,身上插满羽毛,行动间带起滚滚雷鸣的英雄重新又回到了这片大地上。
他们到底在和谁打仗?
冀州军这样想着想着,脚步就不由自主地向后撤去。
不过数里之外就是他们的营寨,坚不可摧,防范森严。
那里有丈余高的栅栏,风也刮不进;有连成片的帐篷,雨也洒不进;那里还有无数支火把,光照天地。到了那里,他们就再也不必陷入这样黑暗又困苦的境况中,而是可以一心一意地战斗至死。
冀州军的这种变化被黄忠察觉到了,也被他身边的亲随察觉到了。
“将军,他们败了!”他们欢喜得快要哭出来,凑在他身边,一迭声地大声嚷道,“咱们追上去吗?!”
黄忠没有回头。
但张绣也很快冲了上来,咆哮着,叫嚣着,举起手中的短戟,准备乘胜追击时,黄忠不得不阻止了他。
“他们没有败,”黄忠说,“咱们也不能追。”
那个西凉武将恶狠狠地看着他,“他们杀了我近半儿郎,我为何不能将他们——”
“再追下去,剩下的儿郎也要冻死了。”黄忠说。
对面那些弩手看不清自己的弩矢发射出去,到底杀死了多少人;
荆州兵看不清除了自己身边之外,到底有多少同袍被射死;
他们都是一样的糊涂,区别是冀州兵靠着训练有素撑着阵型,荆州兵靠着将军身先士卒撑着士气;
但再这么继续追下去,这些从南边过来,不惯这种天气的士兵就要一个接一个倒下了。
他们的神志刚开始可能还是清醒的,但会越来越混沌模糊;他们的四肢则渐渐不受控制,直至最后完全地瘫软在地上,无法动弹。
等到天亮时,这些军官身边将不再有同他们并肩作战的士兵,只有满地濒死的伤员。
黄忠虽然不懂什么叫“失温”,但他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威胁。
他的士兵们步履开始蹒跚,握着武器的手也抖个不停。
他们的眼睛里依然闪烁着战斗的火光——被人数远不足他们的敌人追击围剿,这是什么样的耻辱啊!
即使在此刻,他们已经竭尽全力,击退了敌军的包围,那些冀州军仍然是想来就来,想撤就撤!
这种屈辱驱使着他们不断地哀求自己的统帅,“咱们再追一段!再追一段!”
“只要咱们跟得紧,他们就算进营,也要留下许多人在外!为我鱼肉!”
“将军!将军不想建功立业吗!”
黄忠抬起头,望了望天。
乌云仍然严丝合缝地将天空遮蔽住,没有一丝天光从东面透过来。
火光忽明忽暗,照着那些人冻得发青的脸。
他一瞬间想告诉自己,不如听他们的,领兵再冲一阵,说不定冀州人也是强弩之末,再冲一阵,他们就溃散了!
他怕什么!他只是一个三百石的小小偏将,输了,不值一提;赢了,或许真能在史书上写下一笔!他已过不惑之年,从来没有建立过什么功勋,这场仗之后,恐怕也很难有这样的机会——他这一辈子,他这一辈子!他难道不想试一试吗?!
太阳穴一跳跳的,胸腔里的那颗心脏也在一跳跳的。
那些声音都在将他向着某个方向上推,他自己也几乎要向着那个方向而去——那条道通往朝堂!那样光辉的地方!从此之后,他的后嗣,他的宗族,也可以在门前立起一根柱子了!
那是他这样出身寒微的人想都不敢想的事!
黄忠只在这个雨夜里静默了一瞬,但好像是重新过了一辈子那样长。
这个打仗时悍不畏死的将军忽然打了个冷战。
“鸣金收兵。”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却很清晰,像是带了点哭腔,又像是已经释然。
就在数里之外,有人爬上了箭塔。
冀州军正在校准一架架沉重而昂贵的弩机,准备迎接将要追击而来的荆州军,并结束这场战争。
有轻骑忽然跑了回来。
“彼军已撤!”他大声道,“张校尉请将军示下,欲使铁骑出战否?”
高干望了望荀谌,又转过头看向轻骑,“派传令官去,告诉他归营便是!”
“雨夜路滑,附近又多泥淖,”荀谌说道,“元才处置的对。”
他的声音很温和,但落在高干耳中像是一种讥讽。
“我非心生惧意。”他干巴巴地辩解。
荀谌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位袁绍所倚重的外甥有些惆怅地向下望,两军的火把初时交织在一起,渐渐便分开了。
一路向他而来,陆续入营,另一路则渐渐消失在将要泛出暗红天光的战场尽头。
“今夜领兵突入营中者,究竟何人?”
“降兵说,那是长沙郡的中郎将黄忠。”
高干鼻腔中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嗤笑。
“刘表得此人却不能用,怪不得他要将荆襄拱手让于刘备!”
他嗤笑之后,似乎想起什么,又沉默了。
……他舅父的确宽仁爱士,但就算这样的人在河北,难道就能被重用吗?
无论经历过怎样残酷的一夜,太阳总是毫不留情地升起,它不停歇,也不会温柔地遮掩住哪一方血腥又狼狈的面貌。
士兵们在慢慢地往回走,有人走着走着,一下子就栽在了泥水里。
——应该赶紧换上干燥的衣服,并且用被子裹起来啊!
——应该给他们喝一些热汤!让他们赶紧暖和起来啊!
医官这样嚷嚷着,但没什么用,他们没有那么多的被子,没有那么多的热汤。
他们必须趁着冀州军回营修整的时机,赶紧撤回许城去。
满地的尸体,满地还没死的伤员,都跟冰冷的泥浆混在了一起。
蔡瑁寻过来时,黄忠也是这样一身的泥,在一个个翻找自己的士兵,发现有人没死,只是昏过去后,就命令其他人将他放到板车上,推着走,有干燥的油布,就裹上。
他们其中有些人还是活不过来,医官这样说,这一夜的雨,加上一夜殊死战斗,已经将许多人的元气耗尽了。
黄忠也不吭声,也不放弃,还在那里继续一个个地翻,中间踉跄着摔了几交,因此满头满身都是泥浆与血浆,蔡瑁几乎没认出他来。
但黄忠认出了这位上级,并且踉跄着过来行了一礼。
“未能尽灭贼军,摧城拔寨,愧对使君。”
蔡瑁愣愣地看着他浑身上下暗红色的泥浆,再看看这个同样暗红色的战场,过了一会儿才开口:
“纪亭侯相人之术,举世无双。”
即使是没在前线指挥的蔡瑁,这一夜也受了冻挨了累,天明撤兵时,也打起了喷嚏。但刘勋就不同,整场战争中,除了从张绣军中逃走时狼狈了些,他称得上是一点苦也没受过的人。
大军撤退了,他原本可以选一辆保暖的辎车坐着,但黄忠十分执拗,认为辎车应该让给伤员。原本这位地位尊贵的使君是可以正言驳斥他的,甚至蔡瑁和张绣都做好了在旁相劝的准备,但刘勋最后居然什么都没说,也就忍下来了。
他依旧坐在那辆已经破破烂烂的轺车上,裹着皮毛大氅,昏昏沉沉地半闭着眼睛,旁人见了,都觉得他这一夜必定也是殚精竭虑,辛苦非常。
队伍很长,西凉兵在前,庐江兵居中,荆州兵殿后。
土路泥泞,轺车时不时会陷在泥里,需要人推一把,拽一下,但大军不会为此停下,而是有专门的亲随负责这件事。
既然轺车的位置忽前忽后,刘勋也就很自然地将西凉兵和荆州兵的声音听了个遍。
都是撤退,都是无功而返,荆州军的士气还是很高的。
他们拿了不少战利品,并且对那些战利品进行各项的品头论足,冀州人的甲那样新,兵刃那样锋利,远胜过他们!还有冀州人身上的那些小东西,那些银钱,还有他们的车马!他们撤退时丢下了不少辎车!啊呀呀!回乡时凭着这份战利品都可以买几亩田!
西凉军的士气比他们差了很多,主要是因为这一场战斗几乎打掉了一半的兵力,尽管他们也拿了不少战利品,但那些损失的同袍却再也回不来了——那都是一路从西凉走过来的老乡啊!
庐江兵的士气是最差的,他们十不存一,既没有什么功劳,也没有什么战利品,他们也没办法将自己的同乡尸骨带回去,他们的兄弟,他们的乡邻,就那样被轻率地扔在了那个不知名的营寨前。
他们的尸骨就那样烂在了泥里!
他们走在路上,两只红肿的眼睛在寒风中不停地流着眼泪。
——咱们怎么没有黄将军那样的统帅呢?
他们这样喃喃地问。
——要是黄将军,或是小陆将军那样的人领兵,那么多的兄弟,那么多的兄弟就不用死了啊!
他们的呜咽声被留在了风里。
车上的刘勋一声也没出,就那么静静地听着。
听了不知道多久,他忽然羞愧的痛哭出声。